衆目睽睽中,絕塵将雙手攤了開來,眸子再度合上。
他身上,赭色的僧袍和袈裟驟然間鼓動,連帶着那齊胸的胡子和眉毛也齊刷刷浮了起來。
“怎麽回事?”
所有人不可遏制的一愣,目光皆是焦灼在絕塵身上。
隻見那令天下景仰的聖僧,周身上下驟然之間突然包裹了一層玄色的氣流,那一層氣流,将他充滿了光明聖潔不容侵犯的形象徹底颠覆。
那個樣子,就如隐在暗黑濃霧之後的太陽,即便就挂在那裏,卻還是叫人感覺不到半絲溫暖。
雲開的眼中,則在那玄色氣流出現的瞬間,閃過毫不掩飾的震驚。
洛夜痕則朝他投去淡淡一瞥,鳳眸中似是并不覺得意外。
絕塵身上黑暗的氣息越發濃郁,豔陽高照的回風谷内,瞬間便籠罩起一層濃雲。
這驟然而至的黑暗,讓剛剛經曆了生死的人們,心底裏均是升出了一絲不安。
這一絲不安,終究導緻,大家看着絕塵的目光多多少少便有了那麽一絲恐懼。
“呵!”
陡然一聲大喝,絕塵雙手朝着天空推去。
“吼吼吼!”
半空裏驟然出現一隻渾身雪白的怪物,怪物似龍非龍,似虎非虎,似麒麟非麒麟,似犬卻又非犬。
從沒有人看到過這樣的怪物,而萦繞在那怪物周身上下處處透着妖異的暗黑濃雲,卻處處透着腐朽的死亡氣息。
這個氣息和場景,終于叫剛剛安靜下來的人群再度大亂。
絕塵卻驟然擺了擺衣袖,半空裏的異象瞬間消失,半絲不見。仍舊是晴空萬裏豔陽高照。
若非人人眼底那一絲揮之不去的驚駭,剛才的一切幾乎就要讓人疑心是看花了眼。
“各位可都看到了。”絕塵渾厚的聲音再度響起,仍舊溫和而慈祥。
“這是碧落宮傳自上古的神功,從不外傳,叫做幽冥錄。”
雲開拳頭驟然收緊,眼神越發的複雜。
“大師,可是上次剿滅魔教的時候,得了那個邪功?”
“大師練那種邪功,是爲了更好的控制魔教吧。”
幽冥錄的功法太過詭異,實在與絕塵聖僧的形象太不相符。是以,衆人立刻便爲他找到了會那種功夫的理由。
“非也。”絕塵搖了搖頭:“老衲說過,幽冥錄是上古神功,并不是邪功。而這功夫乃是雲家世代相傳,外人根本不可能學會。”
“那……那……”
衆人眼中再度現出掙紮。
“老衲出家之前,便是碧落宮雲家嫡出之子!”
這一聲如同石破天驚,天上地下再難平靜。雲開擰了擰眉,眼底多少有些不屑。
“十六年前,老衲的父親将宮主之位傳給了兄長。老衲不服一直懷恨在心,是以便聯合了夏家主,一同剿滅了碧落宮。現在,你們懂了麽?”
天上地下一片死寂,雲開則狠狠給驚了一下。張嘴剛要說些什麽,卻聽到絕塵繼續說道。
“十六年前,碧落宮并沒有強擄少女,也根本沒有什麽烏雲遮月天下大亂。那一切,不過是老衲與夏家主一起布的局。當年那些失蹤的女子如今日一般,都是被夏家主擄走。目的,便是爲了擺下八荒化魂之陣。”
他閉了閉眼,似是很不願意想到當年之事。
“八荒化魂也是老衲無意中在古書殘卷中查閱到,本以爲那不過是個厲害的功法,能夠瞬間殺人于無形。哪裏知道,那陣法竟然會吞噬一切,一旦成陣便會毀天滅地。若非當年,碧落宮宮主以一對雙生女兒的血肉精魂祭天,還不知有多少生靈塗炭。”
他突然看了看雲開,眼中有着難以掩飾的愧疚。雲開心中一顫,他知道,絕塵的愧疚絕對不是因爲他所說的那些事情。
因爲,那根本就不是真的!
他剛要說話,卻聽到耳邊洛夜痕朝着他密語傳音說道:“成全!”
成全,隻有兩個字,她卻徹底震驚了。他是要自己成全絕塵,成全什麽?
“在那之後,老衲便知此生造下了大孽,再難容于天下。是以,老衲自那日後便遁入空門,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普度衆生教化世人,以贖老衲當日之罪孽。”
“夏家主。”他扭頭,朝着夏家主點了點頭:“當日隻慘狀你不是沒有目睹,今日怎麽能夠忍心叫悲劇重演?當年陣法雖不是老衲親手布下,主意卻是老衲出的。老衲終究比你罪孽深重,今日老衲便是來贖罪,你還執迷不悟麽?”
夏家主一雙眸子噴火,很想撲上去撕了那滿口謊言的和尚,無奈穴道被制,半句不能言語。
隻覺得氣的要嘔血。
偏偏絕塵那句話問完,他身子突然一顫,穴道竟然奇迹般的解開了。他這會氣的發瘋,完全沒有去想,穴道怎麽就解開的這麽是時候。
“絕塵你個老秃驢。”夏家主一聲怒喝,驟然自地上蹦了起來:“出家人不打诳語,你這麽滿口胡言亂語血口噴人,就不怕死了下地獄?”
絕塵看了他,眼中仍帶着看透世事的悲憫,幽幽一聲輕歎。
“老衲今生所爲,自然是要下地獄的。但老衲所說是不是诳語,相信逃不過世人的雙眼。”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卻也就這一句話已經足夠。
絕塵,佛法精湛慈悲爲懷,數十年來挽救過無數人的生命。今日之前,走到哪裏都是四方頂禮,從沒有人懷疑過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即便今日,他的形象在世人心中已經完全的颠覆。但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所有人下意識裏對他說的每句話都選擇了相信。
夏家主驟然驚醒,眼看着在場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那個眼神,他曾經見過。
從十六年前開始到了今日,所有人提起碧落宮的時候,便是那樣的眼神。
唾棄,不屑,憎惡。他曾經,是那些眼神中最肆意飛揚的一個。
從沒想到,十六年後,世事重演,這樣的眼神籠罩的竟然會是他!
他開始慌了:“衆位,不要聽他胡說,事實根本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是哪樣?”
無數憤怒的聲音開始譴責和質疑。
“大師說的是真的,小女子願意作證。”
從陣眼的位置突然傳來顫巍巍極細弱的聲響,衆人定睛瞧去。
竟是那些被獻做祭品的女子一個個悠悠醒轉,子車世家的侍女從進了回風谷,便隻做了一件事——救人。
她們救的,便是陣眼裏那些失血過多奄奄一息的女子。
終于有不少人醒了過來,也不知醒了多久,該是将剛才絕塵和夏家主的話聽的清清楚楚。到了這個當口,終于忍不住開口。
“小女被擄走之後,一直都關在定靜山莊的密室。”
“小女也是……”
越來越多的女子加入了控訴,夏家主一張臉終于徹底的白了。
“啧啧。”人群之外孔昭元搖着鵝毛扇慢悠悠說道:“當家主的就是不一樣,賊喊捉賊,都能這麽理直氣壯。”
“哼。”鍾雄一聲冷哼:“老子早看那老東西不是好東西,可惜世人都是瞎子。”
“大哥,我沒有聽明白。”權泰突然扭頭,朝着馮岩說道。
“聽這意思,實際上十六年前是那個姓夏的弄了那個喪盡天良的陣法滅了碧落宮。然後陣法很可能失控傷了更多人,結果是碧落宮宮主夫人和小姐救了天下人麽?”
馮岩點頭:“大約是這樣。”
“哦。”權泰眉頭糾結:“那,碧落宮根本不是什麽魔教,反倒是舍生取義的大英雄麽?”
“恩。”
“那就奇怪了。”權泰說道:“爲什麽天下人卻要唾罵碧落宮,今日甚至還想殺了雲公子。卻叫那姓夏的惡人做了那麽久的武林盟主?莫非,武林中人想法跟我們不一樣,就喜歡颠倒黑白,沒事找虐?”
衆人聽的嘴角一抽,卻聽馮岩輕聲說道:“那是他們腦子笨,眼睛瞎。你還羨慕什麽三大世家,羨慕快意恩仇闖蕩江湖的遊俠麽?”
“不羨慕。”權泰極其認真的搖了搖頭:“我可不想做個笨蛋瞎子,沒事就作死的找虐。”
這些話說的很是誅心,卻叫武林中人聽的心中隻剩下慚愧。
他們可不就是沒事作死找虐的笨蛋瞎子麽,若非如此,也不會被蒙蔽了十六年,将惡魔當做的神一樣崇拜。
這些話也終于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于是,明辨了是非的人民群衆終于被徹底激怒了。
“殺了他,殺了那個僞君子。”
“殺了那個敗類。”
靈刃任務完成,功成身退,悄悄自人群中溜了出去。極快,夏家主便被憤怒的人群包圍了。
人群之中發生了什麽,沒有人在意。
正如絕塵一直所說的那樣,凡事的發生必有因果,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十六年前,夏家主無視碧落宮上千人的生命,崛起于八荒化魂陣。便注定了,十六年後大家也無視了他的生命,落敗與八荒化魂陣。
雲開看了看人群之外平和淡然的絕塵,終于擡腳緩緩向着他走去。
“爲什麽這麽做?”他說。
絕塵看了看他,唇畔笑容一别與平日包裹着神秘色彩的溫和而疏離。這一次的笑容極溫暖,極安詳,些許透出些紅塵中的牽絆。
“天命如此,雲家自老衲終結便該自老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