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番外合集

番外一與馬爲伍

謝家快用午飯時,謝崇華才回來,見桌上多出一雙空碗筷,問道,“子瑜今日外出了?”

齊妙笑道,“聽說有人邀他去遊山玩水,早早就來說了不必留他碗筷。我忘了吩咐廚房,下人就将碗筷擺上了。”她又道,“他真該找個夫人了,難不成三餐都要一直在這吃。”

她倒不是嫌棄他,隻是覺得他自己獨住,又不愛雇個下人,也該找個夫人,陪他說說話也好。

謝崇華笑道,“也的确是,生個弟弟妹妹來給玉兒他們作伴也好。”

齊妙想了想,不由笑笑,“許大人要我們顧着,以後生了孩子,竟也要玉兒他們顧着。這許家人呀……”她感慨着,語氣卻是高興的。許廣對他們而言,早就成了一家人,不分彼此了。

小玉朗聲問道,“許叔叔什麽時候給我們找個嬸嬸呀?”

謝崇華笑問,“玉兒也想要個嬸嬸對不對?”

“當然呀。”以放花燈和收壓歲錢爲人生樂趣的小玉認真道,“每年許叔叔都不給我們壓歲錢,說沒成親的人不用給。那要是娶了嬸嬸就要給了,最好呀,在今年就找一個吧。”

齊妙不由笑笑,“如今都六月天了,還剩半年,我瞧今年希望也不大。”

幾個孩子一聽,齊齊搖頭。看來今年真要催着許叔叔成親啦,這樣他們才能多多收壓歲錢。還有,再也不用看着許叔叔吃像炭一樣的菜了。

謝崇華笑了笑,他們倒比許廣還要心急。見菜已上桌,提筷夾菜放在妻子碗裏,溫聲,“吃吧。”

齊妙也沒有多說,吃了起來。心想,各有各的緣分,旁人急不得的。指不定,今年許廣真給他們帶回個弟妹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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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和日麗,烈日在船篷外顯得十分毒辣,許廣坐在裏面也覺外面熱得慌,不過偶有夏風,夾着河面清涼送入裏面,倒覺舒暢。

已是正午用飯的時候,肚子有些餓。他真應該去隔壁吃完飯再出來,又或者該早點去好友家中,那樣就能趕上吃午飯的時辰了。現在過去,也不知好友會不會将菜肴都吃光。

失策~

船到了下一個渡口,又有三人登船。許廣往外看了一眼,兩個粗實的大漢和一個婦人将船篷口的風全都擋住了,熱煞他也。他挪了挪位置,因風口已擋,怎麽挪都沒法像剛才那樣舒服。

“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講理,明明是我先将東西放在這的。”

“你東西可以往後挪挪,這兒能坐人,那兒不行,讓我媳婦兒在這坐,她曬得不行了。”

“偏不,你媳婦寶貝,我的貨還寶貝呢。”

許廣又睜眼看去,一個刀疤面的漢子已和一對夫妻模樣的人吵了起來。船夫在船尾撐船,勸道,“三位别吵了,别吵了。”

可那三人已經吵得昏天暗地,根本勸不動。

許廣聽得耳燥,幹脆俯身出去,也想勸一勸。誰想剛出去,那刀疤臉便他一推,怒道,“你也想多管閑事,老子讓你多管閑事!”

許廣腳下不穩,被他用力一推,整個身體便往後倒去。愣神之際,已拍了滿臉的水瞬間沉進河裏。他急地直拍兩手,旱鴨子根本不會泅水。船夫見狀,急忙下去将他撈起。許廣已經淹了個半死,直翻白眼,吐出好幾口水,才緩過神來。

那刀疤臉輕笑一聲,“個子這樣高,卻是個弱不禁風的。”

許廣精神不濟,根本沒辦法好好跟他理論。船也快到岸邊,那刀疤臉跳上岸,大搖大擺地走了。等許廣回過神來,船已離岸。他坐起身,回頭往岸邊看去,那漢子早就不見了蹤影。

船夫滿臉歉意,“那人是這附近出了名的惡人,您沒事吧?”

許廣問道,“既然是惡人,爲何不報官抓了他?”

“誰願意惹這麻煩事,都是想安心過日子的人。而且就算關進裏頭,也不過一年半載,他出來後,遭殃的還不是我們。”

方才那小兩口也不吭聲了,船夫瞧他們的穿着就是外地人,也難怪敢拔老虎毛。

等到了下一個渡口,兩夫妻下了船,船上隻剩船夫和許廣。船夫瞧着渾身濕漉漉的許廣,想了想說道,“公子這是要去哪裏?”

“赴會。”許廣苦笑,“不過看來是去不成了,還得走一段山路,這副模樣過去,估摸會染風邪。船夫調頭回去吧。”

“可公子這模樣,回了京師得讓人盯看了。”船夫遲疑問道,“公子要是不嫌棄,可以去我家中換身幹淨衣裳,這日頭很快就能将濕衣服曬幹了,不過是小半個時辰的事。”

許廣本想說不用,他也不在乎别人盯看。轉念一想,問道,“……有飯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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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夫家是茅草屋子,外面圍築的土牆也坍塌了一些,不過裏面卻很整潔,一點也不髒亂。

許廣從船夫的房裏換了身粗布衣裳出來,把濕衣服用井水泡了一泡,就擰幹攤在外面的竹架子上。這會細細打量院子,發現什麽東西都很整齊,雜而不亂。又想想船夫屋子裏亂作一團的被褥,若有所思。

船夫從廚房出來,在院子裏的大水缸裏撈了一條魚又進了廚房。許廣探頭去瞧,那魚缸裏還養了四五條魚,大小不同,可見不是一起買來養的。大概是先後在河裏捉住,然後陸續在這養着拿來吃的。

正看得入神,忽然一條魚一躍而起,啪叽地猛拍魚尾巴,甩了許廣一臉的水,撲騰入眼。他退後一步,眼前模糊。待恢複過來,便伸手往水面戳“讓你甩我、讓你甩我、讓你甩我”。

啪叽,啪叽。

水濺半丈,魚兒亂遊。許廣這才覺得出了一口氣,隐約覺得背後有人盯看。回頭看去,就見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懷中抱着竹簍,好奇看來。一張臉清秀紅潤,曲眉豐頰,輕抿的唇角兩邊可見淺淺梨渦。

他眨眨眼,立刻收回手,說道,“你是這家人的女兒?”

姑娘點點頭,略有警惕。

許廣說道,“我掉進了河裏,被你爹救起,領我來這換了衣裳。他正在裏頭做飯。”

姑娘又點了點頭,就跑進裏面去了。

半晌船夫端了一尾魚出來,喚許廣來坐,“方才那是我女兒,小名蓮花。親娘去得早,家裏大小事都是她操辦的,比個男的都厲害。”

提起女兒,船夫臉上才見笑顔。許廣看在眼裏,知道他是疼女兒的。方才從屋子裏外來看,也猜到這家主母已經不在了。否則也不會裏外都收拾得這麽好,惟獨船夫房間裏有些亂。如果是這家主母還在,那船夫房裏也該一樣齊整。

船夫見他在吃菜了,問道,“粗茶淡飯的,公子可吃得下?”

自己就做得一手無人可比“好菜”的許廣笑道,“好吃。”

船夫這才說道,“這是我女兒做的。”

等快吃完,那蓮花姑娘還沒出來。許廣猜是因自己在的緣故,便很快吃完,免得她在裏面餓肚子。用過飯去了院子摸摸衣裳,日頭毒辣,曬得半幹了。背後微有動靜,偏身看去,那姑娘果真出來用飯。

他去外面走了一圈,村子偏僻,家家都有狗,許是他臉生,往哪走都有狗吠,叫得他心跳急快,沒走多遠就回去了。回到農院,正見那姑娘往水井裏扔桶打水。他快步上前,接了那繩子,“我來提水吧,身上沒帶錢出門,也沒法給飯錢。”

蓮花瞧了瞧他,沒有吭聲。等那水提來,倒入大木盆中,她便彎身洗碗。

許廣又打了兩桶,蓮花擡頭說道,“可以了。”

“不夠再喊我。”許廣坐在井邊,氣氛略微尴尬,隻聽見她洗碗的聲音。

“咚咚。”

敲門聲響起,兩人一起擡頭往外面看去。隻見一個孩童提了兩條魚過來,還沒跨進門就說道,“蓮花姐姐,這魚是我娘托你明天趕集賣的。”

許廣瞧着那兩條鲫魚,實在是鮮活。随後就見一直埋頭洗碗的蓮花姑娘擡臉,那清秀面龐上慢慢展顔,像是芙蓉花開,瞬間嬌豔明媚,梨渦深陷,靈氣滿滿。他微頓,已見她起身将魚接過,聲音清冽,“告訴嬸嬸,我知道了。”

魚入魚缸,人回井邊,許廣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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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蟬鳴不止,在外頭走半刻,都覺得腦門曬得能煎蛋了。

許廣覺得自己中暑了。

謝崇意給他把脈後,說他沒事。許廣偏是不信,堅持讓謝崇意再把脈三遍,“我肯定是中暑了,否則怎麽會從昨天開始就一直胡思亂想,腦袋昏沉。”

謝崇意苦笑,“許大人胡思亂想什麽了?”

“我……”許廣滿腦子都是蓮花姑娘,這很不對勁。想得連覺都睡不好,眼都腫了,“就是中暑了。我大老遠跑過來找你,你竟然說我沒病。”

“……”說他沒病還不高興,謝崇意也真是想不通,“許大人等等,我有個良方。”

許廣這才欣然收手,看着他進裏面,等他出來。

謝崇意進了裏頭,見着下人,問道,“夫人呢?”

“夫人還在午歇。”

“夫人剛才讓你們放冰窖的東西拿出來了嗎?”

“還沒有。”

謝崇意欣慰道,“你去拿出來給外頭的許大人,我去跟夫人解釋。”

許廣等了許久,才終于見到個下人出來。懷裏還抱了什麽東西,他立刻站起身,然後手上就被塞了個圓滾滾的東西,低頭一看,嘴角已抽。

——冰西瓜。

頭頂的太陽依舊毒辣,許廣肚子裏卻很涼快。他抱着西瓜走在炎炎烈日下,心想回去把整個西瓜吃掉,定能解暑。想到對面那幾個小孩,他又将西瓜捂緊,這回不能分給他們了。

自從謝崇意成親後就搬走了,平時有什麽小病小痛的不能直奔對面,許廣很是難過。

走着走着便聞耳側巷子有吆喝聲,他動了動耳朵,想起今天是趕集的日子。然後……他步子一頓,轉身往那邊巷子看去。那兒是趕集賣東西的地方,賣農具的,竹編的,雞鴨活魚的,都在今天出來了。

他鬼使神差地往裏面走,心想京師這麽多這種小巷子,總不會在這碰見蓮花姑娘吧。可沒想到快走到盡頭,竟真看見她了。

一對袖子挽起,露出小半截的胳膊,不同大戶人家的姑娘,總是将手捂住。他也在鄉下瞧見過耕種的婦人,挽起褲腿,露出腳來的。高門大戶的姑娘和要自己做活養家的姑娘是不同。

他還沒走到蓮花姑娘面前,她已經先看見他。許是覺得他跟這格格不入,還認了一會,這才看清是昨日那人,腼腆一笑,嫣然明媚。

許廣覺得自己的暑氣更加嚴重了,否則眼前怎麽會開出一朵花來。

“公子來這做什麽?”

許廣喉嚨微幹,正色,“買魚,這兩條草魚我要了。”

蓮花問道,“吃得完嗎?”

“吃得完,十幾口人。”

蓮花這才拿了草繩穿過魚嘴,拿給了他。

許廣騰手摸摸口袋袖子,沒帶錢袋。他頓了頓,“我……我能用西瓜換你的魚嗎?明天我帶錢來。”

蓮花笑笑,“嗯,不還也沒事。我爹昨晚跟我說了,是他船上的客人将公子推下去的,按理說是我們虧欠了您。”

“分明是那漢子太可惡了。”許廣将西瓜放她手上,就拎着魚走了。

提着魚一直到了謝家,正好謝崇華也放衙回來,在門口瞧見他拿着兩條魚進去,好不詫異,“子瑜,你竟會提菜來了。”

許廣哼了一聲,“當然。”

趕集日不是每天,而是隔三差五。于是這隔三差五裏,許廣就去買魚。每回都提十幾人份量的魚去謝家。

一晃過了兩個月,許廣又樂呵呵地提了兩條去謝家,人還沒到謝家大門前,就見斐然嫣然從台階上跳了起來,大喊“許叔叔又提魚來啦”,随後迅速跑進裏頭,指揮下人把門關上。

許廣臉一僵,竟然嫌棄他的魚,哼,他也嫌棄謝家不愛吃好嘛。

謝家不要他的魚,他隻能提回去,可總要找地方放着,他又不會做菜。經過魚塘,看着裏面遊來遊去的小魚,又看看自己手上一臂長的草魚。欣然将魚放進池子裏,剛放入,小魚便轟然散開。

本想這回可找到讓魚安身的地方了,後天再給它帶個同伴回來。誰想一連半月,公務纏身,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去那。

等他從諸多事務中脫身,回到家中得空看了一眼池塘,那條大魚已經不見了蹤影,不知道跑哪去了。蹲在池塘邊上拿着魚食投喂,隻見小魚過來,大魚還是不出現。

想想日子,明天就是趕集日,想到又能見到蓮花姑娘,半月的疲憊就煙消雲散了。

可沒想到,翌日一早去了集市,卻不見她。等到中午,還是不見她。倒是旁邊婦人忍不住問道,“公子是在等蓮花兒嗎?”

許廣忙說道,“對,大嬸可知道她去了哪裏?”

“我也不曉得,隻知道她已經很久沒來賣魚了。”

許廣心裏有些擔憂,賣魚也是船夫家的生計來源,連吃飯的錢都不賺了,那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他急忙往渡口過去,想乘船問問。哪知到了渡口,卻連船夫都換人了,不是蓮花她爹,是個三十年紀的漢子。

可船還是蓮花家的。

那漢子見别人都上了船,他還怵在那,問道,“這位公子是要渡船嗎?”

許廣這才跨步上去,給了船錢,問道,“我記得之前撐船的是位長輩,怎麽如今換人了?”

漢子說道,“腿腳受傷了,動不了,在家躺着呢,我是他鄰居。”

“怎麽會受傷?”

“聽說那天有人在船上打架,他去勸,結果就被人推了下去,剛好到了水淺的地方,磕傷了腿腳。那人也不是第一回推人下水了,是附近有名的惡霸,乘船還從不給錢。”

許廣擰眉想了想,該不會是那個推自己下水的刀疤臉吧?他問道,“那惡霸是不是臉上有道疤?”

“可不就是他。”

許廣臉色已沉,上回光顧着蓮花姑娘去了,都忘了這茬。作惡多端,将他送進大牢去關着反省反省才行。正想着,船又到了下一個渡口,又有人上岸。剛上來就見他推開,大搖大擺進船篷裏頭休息。許廣回頭一瞧,竟是那刀疤臉。

那刀疤臉瞧見一個弱書生看着自己,瞪了瞪眼,擡手作勢要揍他,“再看老子就把你的眼睛挖了。”

許廣背身不再看,雙手環胸看着前面河流。

船從淺水處到了深水處,前不見渡口後不見其他船隻,許廣這才敲敲船篷,彎身對那刀疤臉說道,“剛我看見有張銀票挂在船沿上,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刀疤漢子一聽,立刻說道,“那是我的!”說完就俯身出來,走到船沿瞧看。

許廣墨眉挑的越發高,見他人已快貼近船邊,擡起腿,在衆目睽睽之下,一腳踹在他屁股上。

“哎喲!”

刀疤漢子驚叫一聲,人已落入水中,撲騰幾下定住身體,朝許廣大罵。

許廣瞥了他一眼,“既然這麽喜歡推人下水,那你就在那好好遊吧。”他對船夫說道,“開船吧。”

“這……”船夫不敢和刀疤臉直視,更不敢就這麽走。

許廣說道,“等會上岸就會有人來抓他進大牢了。”他冷盯那還在水中撲騰,想上船的人,見他水性不錯,就完全沒有要拉他上來的意思,“你橫行霸道,欺淩鄉裏,關你一年倒是夠了。可如果你出來後還不改,你可以試試十年大牢的滋味。”

刀疤臉這回不敢罵了,卻還帶着一絲僥幸大叫,“你以爲你是誰!”

許廣輕笑,“可以讓你坐一輩子大牢,或者發配邊疆的人。”

他笑得實在是太薄情冷漠,看得滿船人都覺這人說的可靠,連刀疤臉也不再吱聲。船夫狠了狠心,撐船離開這。

到了蓮花姑娘家住的渡口處,他下來往那邊走。敲了門,裏面是船夫的應答聲。等聽見開門聲,他才回過神來。

等等,他跑這來做什麽。

他要找什麽借口?

我來買魚?我來看看您老?我來……

不對,他怎麽鬼使神差就跑這來了!許廣額上微冒細汗,心虛,實在是心虛!

門已打開,開門的是船夫,還拄着拐杖。見了許廣認了認,詫異,“公子怎麽來了?”

許廣說道,“聽說那惡霸欺負人,我就報官讓人把他抓了。順道來看看您老。”

船夫受寵若驚,又有後怕,“那人可不是好惹的啊,公子何必這麽做。”

“沒事的,老丈不要擔心。”許廣輕咳一聲,才道,“我還想買魚來着,蓮花姑娘近日還有去捕魚嗎?”

船夫說道,“我女兒這幾日都在家照顧我,剛上山去采藥給我敷腳了。”他請許廣進裏面,說道,“家裏窮,沒錢看大夫……”

許廣點點頭,知道他沒事,蓮花姑娘也沒事,就放心了。坐了一會,天色漸晚,他有些坐立不安。一個姑娘家上山采藥,沒問題吧?想來想去,跟老丈問了路,就往那邊過去了。

走到山腳下,因昨天下過雨,鞋底濕泥滿沾,腳都重了許多。

素來愛幹淨的許廣眉頭緊擰,還是往山上走去。山道石階崩塌了幾處,兩側皆有苔藓,看着十分濕滑,不小心的話真要在這上面摔大跟頭了。

夜色漸沉,山上的獸類也開始出現,隐約能聽見山林荊棘中傳來的野獸走動聲。他俯身拾起一根枯木防身用,喊着蓮花姑娘,卻一直沒有回應。快走到山頂,不但沒看見人,回頭看去,反倒是天已經黑了。

“咚咚。”

“咚咚。”

那悠長山道上,忽然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許廣眨了眨眼,該不會是夜黑風高出現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吧。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對未知東西的敬畏,也是常理。他一動不動盯看那邊,隻見有一團亮光慢慢放大,越來越近。

腳步聲隐隐帶着喘氣聲,聽見呼吸聲,許廣就放心了,笑笑,朝前“喂”了一聲。那腳步聲驟停,聲音裏帶着些許試探,“許公子?”

許廣沒想到是蓮花姑娘的聲音,忙答應一聲,也往山石階下走去。那燈籠将人映得清楚,蓮花額發緊貼,像是累得不行,已見細汗。看見許廣松了一口氣,“還好你沒事。”

許廣問道,“你是沒下山還是又折回來找我?”

“我回到家裏,爹說你來找我了。我想剛才我在我叔叔家待了那麽久,可能錯過了,就回來找你。”蓮花又念道,“還好你沒事。”

明明自己是個姑娘家,反倒一臉擔心他的模樣,還屢屢說沒事就好。許廣默然接過她手裏的燈籠,“抱歉,本來想幫忙,結果反而添了麻煩。”

蓮花笑笑,“你是好心來找我,怎麽反倒要跟我道歉了。快回去吧,天都黑了。”

“嗯。”許廣走在前面,盡量将燈籠往後面放,怕她摔着。兩人默默往下走了一段路,他才開口,“我認識一個不錯的大夫,明天我讓他過來看看你父親的腳。”

蓮花聞聲微頓,看着前面這男子,禁不住說道,“路險,你把燈籠放自己前面吧。”

“不礙事。”許廣走了幾步,又說道,“那個讓你父親受傷的刀疤臉,我讓官府的人把他抓起來了,以後不用怕了。”

蓮花知道從他的言談舉止和衣着打扮來瞧非普通人,但他用的是“讓”,能使喚得動官府?她問道,“你是官麽?”

許廣猶豫半會,才點頭,“嗯。”

“集市腥,以後不要特地來買魚了。讓你的屬下看見,多不好。”

許廣頓步,回頭看她,“你怎麽知道我是特地去買魚的?”

蓮花笑笑,“哪裏有經常買菜的人卻不帶錢卻抱着西瓜來換的,而且你的手很幹淨,穿的也好,根本不像是要給十幾口人買菜的人。還有,每次都買魚,連去腥的蔥蒜都不買,說不是特地來的,誰也不信。”

原來如此……許廣見她眼有笑,比這燈火還要明亮。不由多看,看得蓮花也察覺過來,偏頭挪開視線。許廣才反應過來,輕咳一聲。蓮花又問,“那些魚你放哪裏去了?等會我将錢全都還你吧。”

“雖然不是我吃,但都送給對面鄰居了,他們人多。”許廣發現這下沒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見她了,他總不能跑到她家裏來。不是說謝崇華和齊妙是彼此喜歡了好幾年才成親的嗎,那是不是得問問他們是怎麽這麽彼此喜歡的,說不定能請教到好法子。

想着,忽然背後輕聲驚訝。他立刻轉身看去,隻見她晃了一下,像是剛才滑了一跤。他伸手去托,将她扶住。燈籠脫手,燈油傾灑落地,紙燈籠“呼啦”一下燒起。好在下過雨草木還是濕的,沒有燒開。

他擡腳将火踩滅,頓時周圍不見一點亮色,連眼前人都看不見了。

許廣一隻手還抓着她的胳膊,遲疑一會,才緩緩放開,“沒事吧?”

“石頭滑,差點摔了,不過沒事。”看不清眼前人的臉,蓮花反倒更敢對着他那個方向說話。片刻聽見地上有東西窸窣,不知他在找什麽。

許廣翻了翻,找到一根棍子,遞給了她,“抓着另一邊,我來帶路,慢慢走,不要急。”

“嗯。”

蓮花小心跟在後面,兩人摸索着往山道下去。走得很慢,但卻很穩妥。蓮花心底漸安,那從山林中傳來的獸類動靜偶讓人驚怕,但又不至于會太害怕。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總算是到了山腳下,已能看見遠處村莊燈火。離了高林密布的山道,路也能勉強看見了。

許廣将木棍收回,扔在地上拍拍手,笑道,“你先回去吧,要是他們問起你見過我沒,就說沒有。我過了小半個時辰再去。”

蓮花看着他,明白過來他這是怕毀了自己的名聲。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同在山上,這種事也不是可以清者自清的,“這裏我熟,你先回去吧。”

許廣執拗道,“你到底是姑娘家,怎麽好讓你在這野外走動,快回家。”

語氣帶着強硬,蓮花還沒見過這樣嚴肅的他,“那我先走,你也去空曠點的地方吧,不要亂走。”

“嗯。”許廣喜歡她不嬌柔不扭捏,是個大方的姑娘。猜到自己是官也不懼怕谄媚。見她已走了幾步,叫了她一聲。等她轉身看來,又忽然失語了,“……沒事,就是突然想喊你。”

蓮花明眸直瞧,這會又看不出他像個官了,沒有一點官威。她抿抿唇,沒有答話,緩步走了。

許廣晚上回到城裏,已經夜深了。他跑到謝崇意家裏,讓下人轉達明天早上讓他跟自己去看個病人,這才回家。回到家中,從池塘經過時,水面嘩啦巨響,往下面看去,隻有蕩漾的水紋。估計是那條大魚出來活動了。

晨曦剛出,謝崇意才穿戴好衣服,就聽說許廣在外面等他,讓他趕緊出去。

謝夫人遞了藥箱過去,也說道,“肯定是得了什麽重病,許大人才這麽急,你快去吧。”

謝崇意應了聲,拿着藥箱出去。剛露臉就被許廣塞上馬車,讓車夫快點。

颠簸了一路,還沒用早飯的謝崇意被颠得七葷八素,車夫被催趕得都将馬變成八隻腳來趕了。

過了半個時辰,才終于停下。下車的時候他是扶着馬車下去的,還沒喘過氣來,就被許廣拉着往前面走,半刻也不讓他休息。

直到走到一間茅草屋前,才見他敲敲門。不一會有人開門,開門的是個俊秀的姑娘,衣着樸實,想必是這家人的女人。

許廣見了蓮花姑娘,嚴肅了一早上的臉才平和下來,“我帶了大夫來。”

蓮花急忙跟他們道謝,謝崇意也趕緊進去瞧看病人。這一看,哪裏是什麽得了重病的,隻是傷了筋骨,不傷性命。而且看樣子已經有一段時日,這樣不急人的病将讓他跟太醫院請了半天假,還火急火燎地跑到這來。

謝崇意心裏有點悶。

等跟這老丈問了話,開了藥,再看許廣跟那姑娘說話的神态模樣,忽然明白過來,不由笑笑。

和許廣回來途中,馬車也不急着往回趕了。謝崇意想着反正是順路,幹脆去兄長家一趟,就和許廣一起乘車。

進了兄長家中,哥哥已經去上早朝,隻瞧見嫂子帶着最小的侄子在玩鬧,其他三個孩子都去學堂了。

齊妙見了他,微覺意外,“三弟怎麽這個時辰來了,太醫院今日休沐?”

“不是,剛和許大人去看了個病人。”謝崇意笑道,“我看啊,再過一段時間,許大人家裏就要自己開火,再不會過來吃飯了。”

齊妙有顆七巧玲珑心,寥寥幾句再配以他的神情,就明白過來,“許大人有意中人了?”

“我瞧像。”

“是哪家的姑娘?”

“漁村裏的,寒門家的姑娘。”

齊妙和丈夫曆經過這麽多事,對門戶這些事已看得很淡。而且對許廣來說,門第不要太複雜的姑娘,或許才更适合他。總而言之,兩人相互喜歡就好。她又明白過來,難怪他最近總提魚來。

一晃七天,船夫的腿腳已經好了,又回到了渡口撐船。許廣有事沒事就愛去坐,但在這看不見蓮花姑娘。

忍了幾天,他又趁着趕集日,跑到集市去找她。遠遠瞧見她坐在小闆凳上等别人買魚,面前的大木盆子遊着四五條魚,很是鮮活。

他走過這條小街道,站在大木盆前面,字字道,“我要買魚。”

蓮花聞聲擡頭看去,見是他,眨了眨眼,“您怎麽又親自來了……”

想見你。可這話許廣怎麽能在衆人面前說出口,雖然她在這街道最裏面,偏僻得人煙稀落,“順路。”

有人說,想見你時,想送你時,東南西北都順路。

許廣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這樣。

蓮花默默給他挑了條肥美的魚,也不收他的錢,“你找了個那麽好的大夫給我爹看病,又不收銀子,這魚我怎麽能收錢。”

那幾十兩要錢對許廣來說不算什麽,當年跟着王爺打天下,功成身就得了不少賞賜,他連個零頭都沒花完。可他知道百姓賺錢不易,這二十來個銅闆對她家來說,卻很重要吧。見她執意不肯收,許廣說道,“你要是不收,以後我還怎麽敢來買魚。”

蓮花微愣,雖然隐約察覺到了一些他的意思,但卻不敢想這是真的。

許廣偏頭,拿錢的手已經伸出,“你……你要是收下這錢,我以後就能光明正大來了。你要是不收,那……就是不願讓我出現在你面前。”

話說得已經很明白,不是威脅,隻是想知道她的心意。如果她收下,說明她不反感自己。如果不收,說明她讨厭自己,那就實在不能再給她帶來困擾了。

手上一輕,微有指肚傳來的觸感,很快就離開了他的手,聲音更是輕而低——

“我收下了。”

許廣蓦地一笑,瞧了瞧她,姑娘的臉已是绯紅,真如夏日荷花那樣嬌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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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謝家孩子發現老是來家一起吃飯的許叔叔不來了,以前總嫌棄他跟他們搶菜,可現在他不出現了,幾人都覺得少了個人。

斐然更是納悶,“少了一個人真不習慣呀,許叔叔真的不來了嗎?是不是因爲我和妹妹嫌棄他的魚?要不等會我們去告訴他,我們不嫌棄他的魚了。”

齊妙笑笑,“哪裏會少人,我瞧呀,再過不久,這飯桌就要再添一個人了。”

謝崇華這些日子也聽見了一些,說他一得空就往外面跑,想必是要家裏添人了,好奇道,“成了親不是會在家裏吃麽,在還會舍得往我們這跑。”

齊妙搖頭,“二郎,許大人不愛用下人,娶了媳婦,難道會舍得讓媳婦下廚洗碗?”

謝崇華啞然失笑,這話有理。

過了半年,許家一口氣添了十個下人。但是謝家的桌子上,還是多加了一雙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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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他年

“哦?是哪家又來求?”

“便是那宋國公家的長子,長得是一表人才,配得起。”

“配得起?兒臣看他還配不起。”魏臨眼裏略有輕笑,“上一回去狩獵場,他連馬也騎不好,精神不濟的模樣,看着像是身體不康健。那樣的人,怎麽配得起大央第一文臣家的姑娘。”

太後聞言,終于是禁不住說道,“好好,這個作罷。那燕郡王,康侯爺是配不起了?”

“配不起。”

太後面子有些挂不住,“那些夫人都旁敲側擊問過母後許多回了,想要求娶謝家姑娘,讓你賜個婚,你橫豎都不肯。你……”她話說一半,還是咽下了,擺擺手讓宮人都下去,這才繼續說道,“你要是不想她嫁别人,那就将她召進宮來陪你不就是了。”

魏臨微頓,沒有作答。

“那母後就下懿旨将她許配給别家人了。”

魏臨擡頭看她,“母後——”

太後默了默,“罷了,母後知道你心思,不會真跟你反着來。”如果不是覺得兒子對那玉兒姑娘有意思,卻又不收入後宮,她才不想爲别人家的女兒婚事操心。可不就是知道他的心思,才覺那謝小玉還是出閣得好,免得他多想。

正說着話,那尹貴人來請安。行了禮,太後便讓她坐下。還沒說上兩句話,太監來報謝家姑娘來了,魏臨便起身往外走。瞧得尹貴人心頭納悶,待他走了,才說道,“母後,怎的那謝大人家的千金入宮這樣自在的。”

太後說道,“打小就玩一塊,親如兄妹。”

尹貴人這才明白,還有一件事她想問,但沒敢問。那便是爲什麽她入宮三個月,每回那謝家姑娘來,聖上總是叫她回避。

難道宮人所說真的不假,她們兩人,長得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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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滿庭秋菊,鋪了一院,如鋪璀璨黃金。

小玉原本覺得秋菊俗氣,但看得多了,倒覺金菊不錯。無論是小如指甲蓋的野菊,還是大如臉盆的金菊,都各有姿态,而且清香撲鼻,聞多了也不會覺得香得膩味。

一席鵝黃色衣裙立在滿庭盛開花海中,都要與景融爲一體了。魏臨遠遠看着,步子漸慢。走到亭子,便有太監喚小玉。

小玉轉身瞧見魏臨,快步走到跟前,笑靥如花,“皇帝哥哥。”

魏臨喚她坐下,問道,“怎麽得空進宮了。”

“爹爹說你這兩天染了風寒,我就進宮來看看你。”

“那我不得病,你就不來了?”

小玉笑笑,“皇宮到底不是我該多來的,而且你這樣忙。”

兩人兒時疏疏離離,後來魏臨總是有意無意親近她,慢慢的又恢複如常。小玉也待他如兄,規矩都讓他免了,不愛看,也不愛聽她客氣。久了,連身邊的太監都習慣了。

小玉問了他近況,聽他說話仍帶些許鼻音,便囑他好好歇着。魏臨一一聽着,等她說完了,才問,“你的香囊是新做的?以前沒見過。”

“皇帝哥哥你眼神真好。”小玉擺了擺腰間冰藍色繡花香囊,略有得意,“這是我自己做的,娘都誇我繡活越來越好了。”

魏臨笑笑,又多看一眼,“那玉兒給我做一個可好?”

小玉說道,“不好不好,娘說了,姑娘家的東西不能随便送人的。”

魏臨看她,“那怎麽樣才不是‘随便’?”

小玉面頰微紅,“喜歡的人呀。”

魏臨輕點了頭,“那……玉兒有沒有喜歡的人?”

“沒有。”

“那有的話跟我說。”

小玉笑眼彎彎,“皇帝哥哥要給我做媒嗎?”

魏臨微頓,笑道,“是啊,給你做媒。”

“要是我歡喜他,他又不歡喜我怎麽辦?”

“那就綁了送給你。”

“那樣可不好。”

魏臨問道,“爲什麽不好?”

小玉瞧瞧身旁,這才低聲,“因爲以後要一起過日子的,總不能成天綁着,那樣他會不開心的。他不開心我就不開心了,所以還是不要綁的好。”

魏臨正要喝茶,聞言,茶沾唇邊,又放下了,“嗯。那玉兒喜歡怎麽樣的人?”

小玉笑道,“最好是會念書的人,如果是狀元就更好了,那樣就一定會留在京城入翰林,不用外派,也不用被派去打仗了。”她讨厭打仗,從小落下的陰影,希望一輩子都安定。爹娘都在身邊,想去見誰,都能見到。她又說道,“皇帝哥哥又瘦了,連我這個不懂朝政的人,都知道我們大央皇帝太操勞。這樣不行的,你要吃多點肉才行,不要太累,早點睡。”

魏臨緩聲,“屋裏沒要等的人,就不想早回就寝。”

“可是皇帝哥哥不是有很多妃子嗎,前陣子還剛冊封了一個。”魏姿出嫁前跟她說,讓她要多來皇宮陪陪她兄長。可是每次小玉都覺得,他倒并不是很想看見自己。

從宮裏出來,坐上等在宮門的馬車,她還在琢磨這件事。

馬車行了多久她不知道,隻是突然車夫将馬車停下,不知在和誰說什麽。旁邊婢女已撩開三寸簾子,說道,“前頭有人争執,将路堵住了。”

小玉好奇看去,前面果然堵滿了人,因馬車較高,能看見那争執的人。聽不清吵的是什麽,但是看情形,是不會這麽快散了。她看看天色,夕陽将落,家裏快要開飯了。她從馬車下來,帶上婢女想走路回去。

從這裏擠入人群,迎面也有人往這走。小玉沒有在意,可走了兩步就覺不對,摸摸腰間,那香囊流蘇上,竟卷上了一條繩子。她捉住那繩子,探頭看去,許是扯到了盡頭,那邊也用盡扯了扯。

不一會那邊擠來一人,個頭極高,一身長衫,是個讀書人的裝扮。小玉擡頭看他,又看看他手裏捆着卷軸的繩子,跟纏住自己香囊的是一根。

那人啞然失笑,“我說它是挂哪了,原來是在這。抱歉姑娘,不要将我當做賊人,隻是線沒纏好,不小心挂了你的香囊。”

婢女警惕看他,說道,“我們怎麽知道你不是小賊?”

那人想想說道,“等等。”他将紅繩咬斷,随即在手上編織起什麽東西來。十指靈活纏扣,那繩子就像是活了過來,在指上纏繞,慢慢成形。

小玉目不轉睛盯看,不知道靈活的是他的手,還是繩子真如活物,像是自己穿過指間。

旁邊嘈雜的人聲未散,可小玉已經聽不見了。編織的人也專注指上紅繩,沒有受到一絲幹擾。

約莫半刻,那紅繩已經成形,變成了一隻秀氣精巧的小圓豬。尾巴四肢都有,就是缺了眼睛。那書生從懷中拿出一塊布,取出包裹着的炭筆,添上眼睛,這豬就活了過來般。

小玉驚歎,“真妙。”

儒生瞧她喜歡,笑笑遞了過去,“送你了。”見她遲疑,他又道,“也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我妹妹小時候最喜歡我編的小豬,總能哄住她。後來長大了,她就不愛這些了。”

聽着還覺失落,小玉這才接過,和他道謝。

儒生還有事要忙,沒有和她多說,就急匆匆離開了。

小玉回到家裏,見父親的随從在院子裏打掃,就知道父親今天沒出去。問了管家,才知道今天有客人來。人還沒走到大廳,就聽見父親和人交談的愉悅聲,然後她就瞧見了那和父親說話的人,正是剛才做小豬的人。

那儒生察覺門口有人影,也往那看去。見了她也認了出來,不由一頓。

小玉不好多留,隻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回房時婢女說道,“那人就是老爺的貴客?倒是巧了。”

“嗯。”

小玉沒走幾步,後面就有人撲來,捂住她的眼,耳邊怪聲怪氣,“猜猜我是誰。”

“我猜是一隻會跑的小豬。”

嫣然一聽,立刻松手,哼聲,“大姐欺負我。”

小玉轉身,摸摸她的腦袋,笑道,“不是跟娘親去買東西了嗎,這麽快就回來了?”

“嗯。姐姐去宮裏沒帶什麽回來嗎,每次聖上太後不都會給你許多新奇玩意麽?”

“沒有,别摸了。”小玉被她撓得癢了,也伸手還擊,姐妹倆一起笑了起來。

玩鬧間,方才那隻紅繩小豬滾落在地。嫣然瞧着好看,俯身撿起,“這個好玩,姐姐借我玩吧。”

“诶……”小玉來不及阻攔,就被妹妹搶了去。瞧她喜歡,罷了,就讓她瞧兩天吧。

晚上用飯前,齊妙問起今天那儒生的事來。謝崇華說道,“是宋大人的遠房侄子,去拜見他時,我正好在那,覺得他品行不錯,一來二去,倒有點忘年交了。開始以爲他是宋大人的門生,直到宋大人說了,才知道原來是親戚。”

丈夫性子孤高,要想他和成爲朋友,并非易事。三言兩語,齊妙就知道他十分贊賞那年輕人。而且有個做二品官的親戚在,他卻不說,可見也不是個喜歡攀附關系的,“要怎麽稱呼他?”

“姓邵,單名一個還字。”謝崇華見長女也在聽,還聽得認真,想起今日的事來,問道,“那邵公子玉兒認識?”

小玉答道,“也不算認識,就是回來的路上人多,我便下車走,香囊和他手上拿着的線纏住了,說了幾句話。”

謝崇華恍然。

用過飯,等兒女都走了,齊妙才和丈夫說道,“玉兒到了該出閣的年紀,這幾個月門檻當真要被踏破了。也不知玉兒喜歡怎麽樣的,又碰不碰得見自己喜歡的。”

女兒還小不用想這些,女兒一大,也的确要考慮這個了。謝崇華歎道,“一嫁就要離家,想了想,舍不得。”

齊妙也曆經過這種事,一想到那總膩在自己身邊,陪自己說話的女兒要離家,就覺鼻子酸了。可女大不中留,她不能耽誤女兒的婚姻大事呀。哪怕萬分不舍,也還是得爲女兒擇個良人,“是舍不得,可玉兒的确是長大成人了。我們不要将她嫁遠了,就在京城裏,倒還是能常見的。”

謝崇華應了一聲,說道,“你尋個空,跟玉兒打探打探,她要是有喜歡的公子就最好不過。”

除了小兒子,三個兒女年齡都差不多,長女一嫁,意味着過兩年幺女也要嫁,長子要娶。這女婿難挑,媳婦也難挑。過了許多年安逸日子的夫妻倆,又難得地失眠了。

翌日齊妙喚了女兒過來品茗,也想和她說說婚姻大事,“這茶是貢茶,新上的,你父親進宮時聖上賞賜的。”

小玉瞧着那茶葉,越發覺得眼熟,“有點像皇帝哥哥上回給我的那些。”

齊妙微頓,“聖上還常召你入宮玩麽?”

“今年少很多了。”小玉看着母親,從她眼裏讀出幾分擔憂和欲言又止的意思來,笑了笑說道,“是我推脫了幾次。”

知道她有主動推脫,齊妙才放下心來,“皇宮禁地,到底不好多去。”

“嗯。”小玉見茶泡好,從下人手中拿過,給母親斟了一杯。

茶水淡綠中帶着一抹微黃,聞香撲鼻。果然跟聖上給她的一樣,越想,就越明白他的心思。可越明白,小玉就知道他們又要更疏離了。

她視他爲兄,爲友,可因自己在他眼裏不是這樣,總有種強行疏離的意思,讓她心裏很失落。兒時好友,又少了一個。

“玉兒。”齊妙見她走神,微微笑道,“那同你玩得好的刑家姑娘,怎麽最近都不來找你了?”

小玉笑道,“娘忘啦?藍藍她三個月前嫁人了呀。”

齊妙恍然,又笑道,“藍藍跟玉兒年紀相當,她嫁人了,玉兒也該想想自己了。”

提及這事,小玉才明白母親醉翁之意不在藍藍,是在自己這。剛因魏臨一事她心底已經有些難過,如今母親又提這茬,頓時更是難過,輕聲,“娘……女兒一輩子陪着您和爹爹好不好?”

見她眼紅了一圈,齊妙也笑不出來了。伸手将她攬入懷中,低聲,“爹娘也想留你在家,可爹娘終有一日沒辦法陪着你,到時候,就要别人代替我們陪着你不是?”

小玉眼更紅,急道,“娘不要說這種話!”

齊妙撫着女兒,“嗯,不說這種話,隻是這事是無法避免的。與其讓爹娘挑個你不喜歡的,倒不如大方點告訴娘親,你心裏可有歡喜的人?”

“沒有。”小玉一點也不想離開家,離開爹娘。說時還帶點孩子氣,“連想多看兩眼的都沒有。”

齊妙苦笑,溫聲,“要是有喜歡的,一定要告訴娘,否則到時候爹娘挑了個你不喜歡的,那就難辦了。”

“非嫁不可麽?”

齊妙怎麽舍得她嫁,可自己終究不能一世陪着她的。等他們歸土後,難道讓女兒孤苦地過嗎?這不是身爲母親該做的自私事,“嗯。”

小玉歎了一口氣。

人啊,還是不要長大得好。

一晃已快臘月,小玉外出回來,果然又瞧見了那邵還。兩人見的次數多了,這會已經能說上兩句,打聲招呼再走。

晚上謝崇華留他用飯,邵還沒有多留,早早走了。看得齊妙笑道,“我倒覺得他有幾分像當年的你,你像當年的宋大人。”她聽丈夫說過當年入京的事,總覺神似。

謝崇華笑笑,“不知不覺竟都過了十六年了。”

“可不是。”齊妙念了一句,又說,“玉兒出生那年,你剛好入京參加會試。”

如今女兒都十六了,日子過得真快。

邵還敬謝崇華爲良師益友,每每學術上有難解之處,便會來尋他問。謝崇華也十分樂意和他解釋,肯吃虧肯用功的年輕人總覺是塊璞玉,謝崇華很是喜歡。而邵還也不怕别人說他和丞相大人攀附關系。

這走動得多了,也吃過一兩回飯,邵還越發覺得謝家上下的氣氛很是輕松,不同别的官家人。就連謝家的幾個孩子,都教養得和别家不同。舉止貴氣,骨子傲氣,不同于那些高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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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臨發現小玉已經有兩個月沒有進宮了,想來想去,還是讓太監去讓她進宮來叙。

她喜歡的果點已準備好,還有院子裏的花草都精修了一遍,就連一套茶具,都是新呈上的貢品,他也還是頭一回用。可等了半晌,太監回宮,說謝家姑娘身體不舒服,不能進宮了。

魏臨也不傻,三番兩次說身體不适,他也猜到她到底是真不舒服還是假不舒服。想來也可笑,第一回她這麽說時,他還讓人送去名貴藥材,生怕她難受。可現在……

太監見他緊閉了眼,臉色鐵青,小心翼翼道,“那謝家姑娘總不會每回都如此,這是欺君了吧。”

魏臨緩緩睜眼,冷看他一眼,“下次再說這種話,你的舌頭也不要留了。”

太監驚得一震,忙退後閉緊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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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已至,京城冰天雪地,白雪皚皚,一夜暴雪,連街道都堵得看不見路了。

百姓掃開門前雪,路才見寬。謝家掃完自家的雪,齊妙就讓下人都去清掃街道,好讓百姓早點通路。

這路還未開,倒見長子又拿着他的長弓要外出。齊妙問道,“山上雪更多,哪裏能狩獵,今天就不要外出了。”

“我跟邵九哥約好了的,不能食言。”斐然笑笑,“昨天我們也說好了,要是山上雪太多寸步難行,我們就跟山下農戶買隻雞,烤了吃,也算是狩獵了。”

齊妙搖頭微微笑道,“真是越發愛玩了,你不愛念書,可你邵九哥明年還要考會試入殿試的,不能讓他成天帶着你玩,耽誤了人家做功課。”

斐然說道,“我們可不是整天都在玩,邊玩邊探讨學術呢。”

齊妙知道他天資聰明,如今已成俊朗少年,再過兩年就是參加科舉的事。但是他就是不如他父親勤奮,書院裏是名列前茅,可謝崇華總覺他還不夠刻苦,太知足了。齊妙倒覺知足常樂,丈夫心底,許是苦過,所以不将十分力氣用過十二分,他就覺得兒子不刻苦。

所以近來才總将邵還挂在嘴邊吧。

邵家家世雖然不比謝家富貴,但也不算太懸殊。而且邵還爲人她也滿意,就是覺得女兒對他沒什麽念想,若是有,這女婿倒是合他們夫妻的眼緣。

嫣然一聽哥哥要去獵場,便也說要去。聽得斐然笑話她,“你不是看不得獸類中箭受傷嗎,跑去做什麽。”

嫣然轉了轉眼,“就是想去。”

“就不帶你去。”

嫣然鼓腮,“哼!”

齊妙笑笑,這兩人,從來都愛這樣鬥氣。

小玉今日又收到太監來傳消息,魏臨讓她進宮去走走。小玉推了幾次,他總不會不明白。可既然明白她在推脫,還是讓人來叫,那說明他以後還是會繼續喊。

與其如此,倒不如說個清楚,可這種事又怎麽能說得清楚。

小玉苦惱了半日,躲着也不是辦法,便拉着妹妹一起進宮去了。

魏臨聽見小玉來了,很是高興,可一聽連嫣然也帶着進宮,那好心情便如高山瀑布的落水,從上跌至下,摔得又重又痛。

太監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就等他開口。原本已經收起的奏折,又重新拿了出來,半句不說。

小玉和嫣然在宮裏等了許久,便有宮女過來送食,領她們去各處花園賞花看雪。魏臨一直沒出現,說是公務繁忙。小玉卻隐約覺得,他是生氣了。

嫣然見姐姐有心事,問她怎麽了。小玉說沒事,嫣然也不好多問。回到家裏,送姐姐回了房,連帶着她這做妹妹的也因爲擔心而有了心事。還沒回到自己屋裏,正好瞧見母親進了院子,便走了過去。

齊妙見她身上披着披風,便問道,“出門了麽?跟你哥哥一樣,下雪天也攔不住你們,打小就愛玩。”

“嫣然是和姐姐一起進宮玩去了,才不像哥哥那樣貪玩。”嫣然自小就和胞兄黏在一塊,後來長大了,長輩不讓他們像兒時那樣親昵。她這才往姑娘堆裏紮,“紮”了幾年,性子已經娴靜許多,卻依舊是個俏皮人,隻是不咋咋呼呼大大咧咧了。

齊妙聞聲微頓,“進宮?聖上又來召見麽?”

“不是呀,是九公主召的。”嫣然轉了轉眼,明白過來,是聖上召見?也難怪進宮後不見九公主,許是借了公主的名義吧。不過要見就見,爲什麽要借别人之口?

“那可見到聖上了?”

“沒有。”

齊妙眉頭微擰,不安感又加了幾分。等夜裏丈夫回來,她便和他說了這件事。身爲女子,心思更細膩些,已嗅到壓迫感,“聖上召見小玉,小玉帶了嫣然去,聖上也不露面。這是不樂意小玉回避他吧?這見了還好,可不見,卻總覺聖上心中有氣。這九五之尊少有人敢忤逆,就怕忤逆得過了,觸了他的底線,真将小玉收進宮裏去。”

魏臨年輕有爲,登基後更是收複許多疆土,滿受朝野稱贊。這樣孤傲的人,謝崇華也有些擔心他真會沖動之下下旨把玉兒召入後宮,“玉兒可想去後宮?”

齊妙搖頭,“玉兒的性子二郎也清楚,哪裏是會想入宮的人。而且以她的脾氣來說,進了後宮,無異于是進了狼窩。我們在宮外,也難以顧及到。更何況當年厲家外戚幹政一事,已讓先皇和聖上對外戚掌權深惡痛絕。聖上歡喜小玉,恩寵若不少,那二郎身爲丞相,本就得君心。如此一來,難保日後聖上不會防衛我們謝家。且不說玉兒不願入宮,就算是對我們整個謝家,都是禍事。”

謝崇華早已想好,等自己年過半百,就帶着妻兒回故土,悠然南山去。所以外戚幹政什麽的,問題倒是不大。隻是玉兒不想入宮,這才是他所擔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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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七,明日就是臘八,要過臘八節了。

謝家一早就讓廚房做了準備祭祀的食物和東西,天一亮,兩輛馬車就往郊外趕去。

今日是酒婆的忌日。

酒婆在謝家過世後,是謝家和徐伯一起埋葬的。徐伯最後終究沒留下一個子嗣,幾年後也過世了。四年來,都是謝家爲他們清掃墓碑雜草,每年清明和忌日,都前來上香。

小玉和酒婆感情最深,将她當做祖母看待。而徐伯過世前,令狐家平反後得到的恩賞和大宅鋪子,徐伯都依從胞姐的叮囑,全都留給了小玉,當做嫁妝。

今日天寒,小玉挂念酒婆,心緒難安。回來時染了風寒,大病了兩天。喝了藥後好轉許多,卻還沒完全恢複過來。偏是這時宮裏來人,說後日皇家圍場大開,請謝家府上公子姑娘過去瞧看。約莫會有一百餘人同看。

小玉身子不适,就推了。圍場開的那日,謝崇華在外忙,齊妙也出門了。弟弟妹妹又不在家,小玉在房裏待得悶,便出來走動。快到正午,管家來禀報,說邵還來了。

邵還聽說謝丞相還在朝廷忙,又意外又覺是情理之中,“本以爲今天聖上都去圍獵了,謝大人會休沐一天,沒想到還在操勞公務。”

小玉笑道,“爹爹他隻有想帶我們外遊時,才會休沐。”

邵還見她氣色不佳,問道,“前兩日聽說你病了,如今好點了沒?外頭冷,倒不好多走,免得又吹了風。”

“沒事的,前幾天喝了許多苦藥,再不好的話,都對不起我的胃了。”他來這是客,家裏沒其他長輩在,她身爲主人家,總要來見見和他說兩句。隻是沒想到他還會問候自己一句,有些意外。

邵還說道,“我這就走了,謝姑娘快進屋裏去吧,不打攪了。”

“嗯。”

等過了兩天,快完全康複,齊妙才許她出門。走前又将手中一個暖爐給她,把披風系緊,叮囑道,“去了何家姑娘那就趕緊回來,不要又跑去大街小巷的鋪子閑逛。”

“知道啦。”小玉悶了幾天,這一出去,覺得整個人都活過來了,渾身舒暢。

去何家和幾個閨中好友說了半日的話,用過午飯,她才回來。回家途中經過自己的鋪子,見鋪子裏沒人,便下車進去瞧看。這一瞧就抓到在偷懶的掌櫃了,惱得她責罵一頓。

這是酒婆婆留給她的鋪子,她可不能糟踐她的心血。直到掌櫃認錯,她這才準備回去。可從鋪子裏出來,馬車卻不見了蹤影。不但馬車不在,連下人都不在這。她滿心困惑,左右看看,真不見人了。

“謝姑娘。”

是男子的嗓音,但卻尖細得讓她立刻就聽了出來。轉身看去,果然是平日那常來的公公。

“魏公子在前面茶樓等您。”

小玉猛地一頓,正要說不去,身旁已站來兩個高個男子,不就是魏臨身邊的護衛。那太監微微彎身,又低聲說道,“姑娘不去的話,隻怕剛才在這消失的人,就回不去了。”

小玉咬了咬唇,一瞬對魏臨已生出氣惱來。

到了茶樓,太監打開門,魏臨正坐在那,面前茶水未動。見她來了,喚她過來坐下,将糕點往她前面輕推,“都是你喜歡的。以前我們來過這一次,兩年前的事了。在我登基的三個月前,後來就再也沒來過。”

見她臉色不好,魏臨也沒在意,隻是仍舊說着自己想要說的話,“不吃麽?如今不吃,以後就很難吃着了。”

小玉終于看他,“什麽意思?”

魏臨禁不住笑了笑,十分冷然,“朕要見你一面這樣困難,那就隻能把你留在宮裏。這樣你就沒有借口推脫了。”謝崇華來見過他,說了許多話。說來說去,隻有一個意思——玉兒不能進宮。

他是當今的皇帝,可謝家這兩父女,卻根本不将他當做皇帝。

這話等于将兩人之間的窗戶紙捅破,小玉本想就這麽各自明白地過去,誰想魏臨竟攤開來說,還要将她帶進宮裏去。

魏臨見她怔神,唇抿更緊。一會才道,“我讓人私下尋你,你不來就罷了,我不氣你。可我尋了圍獵那樣的機會,百餘人在,你卻還是不來。謝小玉,你過分了。”

“我上回真的是病了。”

“你哪回都是真病。”

“我……”小玉被堵得無話。

兩人默然無語,氣氛沉滞許久,她才說道,“皇帝哥哥知道我什麽不進宮見你的……隻是因爲突然察覺到了一些事,而那些事,不是我想做的。我敬你爲兄、爲友,從沒有過其他想法。”

“我知道。”魏臨看着她,盯得她目光回避,“那又如何?”

被從來都是寬待自己的人冷聲逼問,小玉又詫異又難受,腦子像冒了火般,燒得她腦袋疼。

魏臨終于是察覺到她臉色不好,雙唇也見白色,遲疑,“你真的病了?不是已經過了很多天麽,怎麽還沒好?沒找你小叔看看?”

“我沒事。”小玉低聲,“以前騙了你是我不對,如今你不信我,也不奇怪。”

魏臨聽她語氣軟綿無力,真是病了。見她面色蒼白,他起身道,“回去吧。”

小玉擡眼看他,聲音很輕,“我不想進宮……”

魏臨忍氣,“你非要現在跟我說明白?”

“如果早點察覺,就好了。”

“什麽?”

小玉終于是重新看他,眼已有些紅了,“早點知道男女有别……”

魏臨緊盯,“我對你是不是不好?你就這麽不願意待在我身邊?”

“我隻是不想進宮……”小玉嗫嚅片刻,才說道,“爹爹隻有娘一個人,我的兄弟姐妹,都是爹娘的孩子,都是我的親生手足。沒有姨娘,沒有庶出的弟弟妹妹。這樣就挺好。”

魏臨愣了愣,“所以……哪怕你願意留在我身邊,你也不願意留在宮裏?”

小玉心裏一瞬竟是同意這句話的,知道了這年頭,她也有些愣神。真的敬爲兄長嗎?那爲何這種事她會覺得可以?她頓時有些慌。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沒有再将他當做朋友來看了?連她也不知道。

她甯可不要知道。

魏臨見她久久不答,隻是埋頭,氣色越發蒼白,接近慘白。他于心不忍,不再逼問——她如今也算是答複了他。

哪怕不是因爲皇宮,她也不會跟了他。

沒有一點男女感情在,又怎麽能強求。

他喜歡的是怎麽樣的謝小玉,他清楚。真困在宮裏,久了,隻怕她也會變成自己最不想看見的那種人。

“玉兒……”

聲音不再強硬冰冷,像是從遠處飄來。小玉高燒漸重,腦子已經很暈。擡臉看他,俊氣的面龐唯有落寞,隻看得她滿臉不忍。隐約察覺到了什麽,又痛心,又不得不痛心下去。

眼蓦地一濕。

淚眼看去,想和他說些什麽,可終究沒有說出口。

一旦說了,就像将沼澤地的大門打開,陷入裏面,再不能出來。淚珠滾落面頰,小玉已經無法再支撐下去。

魏臨看她越發恍惚,知道再不能留她,要送去醫館醫治。

最痛苦的不是生離死别,而是生生别離。

小玉隻覺額上貼來的唇微涼,克制,又慎重,又決然。

寒冬臘月,卻比不過兩人心中的寒涼。

&&&&&

新年一過,便是元宵,又迎二月會試,轉眼三月。光陰如梭,快得叫人回想起來,便覺不可思議。

殿試之上,從天下士子中挑選的十名進士,對殿試試題各有見解。都是出類拔萃的讀書人,都是未來的國之棟梁。魏臨細細聽着衆人對考題的看法和答辯,十分滿意這次的科舉人選。前面十人已答完,輪到最後一人,魏臨已聽得有些疲倦。

可這人的妙答妙論,從聲音裏都聽得出來的激昂,讓魏臨聽得愈發感興趣,終于是擡頭往殿下看去。

隻見是個器宇軒昂,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年紀看着并不大,興許連二十都沒有。有着和旁人不一樣的朝氣,哪怕是自己盯看,他也不畏懼。

太監在旁耳語,“會試一等,懷南邵氏一族的,與兵部尚書宋大人是遠親。”

是以前大央有名的謀臣世家,後來沒落過一段時日,如今又崛起了麽?魏臨面色一如既往冷峻,沒有過多的表情。直到目光落至那邵還的腰間,一個冰藍色綢緞香囊落入眼中,他的神情才微微有變,而那邵還在說什麽,他已聽不清了。

“走上前來。”

突然落下的話打斷了邵還的話,這是前面九個人不曾有的,而且還要他上前。在旁人看來,哪怕這是打斷一個人說話,卻是天大的恩寵。

邵還上前三步,沒聽見太監喊“停”,唯有再往前三步。仍是沒說話,不得已,繼續往前,直到快走到石階那,魏臨才終于開口,“停下。”

那香囊在這裏看得十分清楚,那面上的海棠花,是他見過的。雖然香囊好看,可是上頭那一朵花兒,繡得有些偏了。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可誰讓他仔細看過。

她這幾年戴過什麽首飾,用過什麽脂粉,他都記得。

後宮嫔妃的名字他都不記得,她的全部瑣碎,他卻都清楚。

邵還不知聖上沉思什麽,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連旁邊的太監都覺氣氛尴尬,俯身請示。魏臨面上神情又恢複冷峻,“繼續說。”

可心思已完全不在上面。

她說過,香囊是不會随便送人的,除非是……喜歡的人。

邵還既然是宋大人的遠親,而宋大人又跟謝崇華是摯友,邵還認識謝崇華,又和小玉走得近,并非沒有道理。

殿下的人文質彬彬,能入殿試,也是才華橫溢。俊朗的書生模樣,又滿腹經綸。原來她喜歡這樣的男子,看着儒雅可靠,又沉着冷靜。

心底慢慢生出一絲嫉妒來。

嫉妒得連他也不相信自己竟然嫉妒一個書生。

殿試畢,翰林學士拿着衆人名冊去書房請示名次。

魏臨翻看許久,都沒定下。旁人隻道他慎重擇之,畢竟是他登基之後第一次主持殿試,慎重點總是好的。

魏臨先定下探花,又在狀元榜眼人選上想了很久。

以邵還之才,雖然後半段并沒聽見,但前面卻十分精彩。否則又怎會讓他疲憊時引得他擡頭去瞧。

可是……

他喜歡的人喜歡他。

現在他還要去讓這人做狀元。

連貼身信物都送了人,他欽點這人爲狀元的話,不正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那她就是狀元夫人了,還是他親手促成的。想到這,連魏臨都禁不住露出自嘲來。

等了半晌的人見氣氛不對,沒有插話多問。又等了半日,才終于有人悄聲,“聖上……”

翻着名冊的魏臨稍稍回神,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她說過,如果能嫁狀元就好了,就能一直留在京師,因爲她不想嫁個武将。打仗時,又颠沛流離。

狀元……魏臨又已沉思。在旁人再次提醒之下,他終于指了指,“他。”

翰林學士雙手捧過名冊,上面是兩個大字——邵還。

&&&&&

科舉放榜前一天,邵還又去拜見了謝崇華。但沒提及殿試一事,因爲那日的情形想來想去總覺奇怪,不好向别人多提,免得說聖上失了龍威,對謝家也不好。

謝崇華也不提這個,做臣子有做臣子的規矩,“明日就放榜,無論結果如何,往後你都可來這多走動。”

“大人厚愛了。”

謝崇華還要說些什麽,卻瞧見總有人趴在門後鬼鬼祟祟往這看。他擡眼看了幾次,也認出是誰來了,“嫣然,你在那做什麽?”

邵還微頓,往那邊看去,就見個俏皮的姑娘從門後走了出來,“爹爹。我路過。”

謝崇華直瞧她,這謊話說得也太不對勁了。

嫣然正經道,“我這就過去了,真是路過。”

說完,就真往那邊走了,看得謝崇華苦笑,“我這女兒,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太頑劣。都說雙生子脾氣也會像,她跟她兄長一樣。”

邵還笑笑,“姑娘家如此,也挺好的。”他又往那看了看,嫣然已經走了。

用過午飯,想到謝家人要午歇,他便告辭了。出了門進了大街上,忽然有人扯扯他的袖子,回身看去,果真是她。

嫣然兩眼有笑,往他手上塞了一個東西,“給你的。”

邵還拿來一瞧,是塊疊成三角的黃符。他看着眼眸明亮的姑娘,問道,“你去求的?”

“對呀,專門去給你求的。那淩雲寺每天隻派十張,我好不容易才搶到一張。”

“十張?搶?那你定是起得很早。”

嫣然重點是在搶字上,可沒想到會暴丨露自己早起的事。莞爾一笑,沒有作答。看得邵還更是觸了心弦,溫聲,“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辛苦。”

“才不辛苦,早起爬個山,一天都精神。”

嫣然隻差沒拍個心口給他證明,看得邵還積壓的緊張都煙消雲散。雖然謝大人和謝夫人都有提過謝家長女的事,他也的确是先和謝家長女有緣分,可他總覺得,還是謝家小女兒和自己投緣。

嫣然察覺到他在瞧看自己,偏頭看去,就見了他明朗笑意,也是抿唇笑笑。千言萬語都不及這一笑的。

“對了。”邵還從懷中拿了香囊出來,穩穩系在腰間,“剛去你家,怕被你父親母親看見,就放起來了。”

嫣然瞧見,忙拿了過來,“你不要再帶在身上了。”

“不是你送我的麽?”

“這是我姐姐繡的,我纏了她很久才給我。”

邵還訝然,“那你将這個給我……”他咳了一聲,放低嗓音,“你将這個當做定情信物做什麽?”

嫣然卻更驚訝,“我什麽時候說過這個是定情信物?”

“那日你給我,說這個是。”

嫣然想了想,這才回想起來,面上绯紅,“錯啦!”她哭笑不得,将香囊打開給他瞧,“笨蛋,這裏頭的這塊玉才是呀。”

邵還拿了信物就一直舍不得打開,生怕将線給抽拉壞了。而且香囊精巧,他還真以爲這就是信物。這樣一想,真真是鬧了大笑話。

嫣然見他模樣窘迫,噗嗤一笑,嗔道,“呆子。”

邵還也啞然失笑,直到從她手上接過玉佩,才低語,“等明日放榜,我就去你家提親好不好?”

“還要過一年我才及笄呢。”

“怕别人将你搶了去。”定了親,他才好好好看她長大,安心仕途。

嫣然捂住耳朵,私定終身可不是她一個姑娘家該做的,“不要跟我說,找我爹娘去。”

邵還方才太過高興,一時忘了禮節,應答一聲,跟她道歉。

兩人說說笑笑,倒沒看見剛從鋪子裏走出來的小玉。

小玉認出那男子是邵還,旁邊那笑靥如花的姑娘,可不就是自己的妹妹。兩人在家裏的時候可沒見這麽親近,還很生疏的模樣。但現在看來分明很熟絡。

爲何要裝着生疏的模樣?

她想了想才明白過來——妹妹長大了。有了姑娘家的心思,再不像以前那樣大大咧咧了。

街道擁擠,她站在人潮中想着事,旁邊行人沒有留意,撞在她胳膊上。力道太大,撞得她踉跄一步,差點摔着。

恍惚之際,她忽然想起兒時那京軍闖入家中,有人一直牽着她的手。哪怕是最混亂的時候,他也沒松手,她也沒往護院侍衛身後躲。

他護着她,她信着他。

如今……卻再回不去。

滿耳喧嚣,滿眼紛雜。人那麽多,卻再沒有能讓她徹底安心的人出現。

&&&&&

大業五年,宮中又添公主。生母是那最得寵的尹貴妃,剛入宮便封貴人,一年後封貴妃,後宮半數榮寵在身,前有龍子,如今誕下公主,本以爲聖上會不悅,但聞得是公主,一早就讓宮人送了金銀錦緞來,比皇子出生時,賞賜的東西更多。

尹貴妃忐忑了半夜的心終于放下,之前她曾說這回仍盼能爲聖上誕下龍子,但聖上淡語想要個公主。一直以爲是玩笑話,如今看來,卻是真心盼着要個公主的。

伺候在旁的宮人也歡喜,紛紛說聖上愛屋及烏,女憑母貴。

這話在送東西來的老太監耳中聽來,卻覺諷刺。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哪裏是女憑母貴,分明是母憑女貴啊,真是個看不穿的。他暗暗歎息,回了禦書房複命。

魏臨一夜未眠,如今也沒睡,看着奏折的眼有些血絲。聽見那去沐華宮的太監在外請安,便讓他進來,問道,“小公主如何了?”

“回聖上,小公主萬福,過去時睡得正好,生得十分标緻。”太監知道他想聽什麽,就又添了一句,“模樣十分像尹貴妃。”

可預料的歡顔卻沒有在魏臨臉上看見,太監一時揣摩不透,沒有再多話。

魏臨翻閱了好一會折子,卻一個未批複,許久才道,“謝丞相的千金出嫁,送些什麽合适些?”

太監想了想,問道:“可是謝小姑娘與邵大人的婚事?”

聽見邵還的名字,魏臨還有些恍惚,他倒是希望是邵還和謝嫣然的婚事。當初兩人定親的消息傳來,他還詫異。才知曉自己鬧了誤會,心結半放,但最終還是沒有再去見她。

“不是他們。”魏臨面色淡薄,半晌說道,“交給禮部吧,我操這個心做什麽。”

原來是謝家大姑娘要出嫁,無怪乎龍顔不悅。太監應了聲,小心退下了。

過了數日,魏臨才去沐華宮看小公主。

這一日,正好是謝小玉出嫁的日子。

嫁給大學士之子,非國公,非王侯,她果然還是選了個讀書人。一如她當初所說,嫁個讀書人,不用外放打仗,能每日相見,朝夕共處,她就覺得很好了。

這些東西都是他給不了她的。

到了尹貴妃住處,奶娘正抱着孩子哄。魏臨進來,孩子哭聲未停,驚得奶娘和尹貴妃都覺觸犯龍威。魏臨并不在意,撩開襁褓看孩子,哭得小臉通紅,淚眼潺潺,模樣可憐極了。

“将孩子給朕。”

宮人皆是震驚,宮裏的皇子公主有四個,卻不曾聽聖上抱過誰。尹貴妃更是心有感激,甚至已覺自己離鳳位不遠。後宮一直無主,看來自己做皇後指日可待。

孩子還很輕,嬌小得都讓魏臨不知何處放手。問了奶娘,才抱得穩妥。

孩子像她母親麽?魏臨還看不出來,實在是太小。

許是抱得舒服,也許是感應到了這溫柔,孩子一會就不哭鬧了。打了個呵欠,臉頰還挂着淚痕就睡了過去。

太監在旁笑道,“小公主和聖上有緣分呢。”

尹貴妃也歡喜道,“小公主還沒取名,就等着聖上金口。”

魏臨瞧了一會,說道,“叫無瑕吧。”

“無瑕?美玉無瑕,名字取得真好。”

魏臨見孩子已酣睡,沒有再說話。抱了好一會,才将孩子還給奶娘。也忘了給尹貴妃一句寬慰話便走了。

從沐華宮出來,走在長廊之下,忽覺心頭沉落,空蕩蕩的,無所依從。

這個時辰,她該上花轎了吧。

以夫之姓,冠她之名。

烈日當頭,宮中卻已近寒秋。

——最終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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