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安渡口的商船都随陸正禹離開了,隻有幾條小船,去不了遠的地方。趙守備乘船從渡口到了最近的一個渡口,便下船轉陸路,前往星州找陸正禹。
陸正禹此時正在星州談生意,聽見外頭有故人找自己,還覺奇怪自己在這裏怎會有認識的人,開門一看,竟是趙守備,忙讓他進屋,吩咐下人看好門口,不要讓别人進來。
趙守備一路急趕,灰頭土臉,也顧不得狼狽,将利安銘城近日情況與他說了一遍。
“終于是要開戰了。”
“謝大人怕戰事一起,城中百姓受累,所以讓我來尋徐二爺,将城中老幼婦孺先送到别處。”
他不說陸正禹也想到了,自己的妻女還在城内,他哪裏會安心。生意上的事當即交給心腹去做,自己領着商船回去。往河岸去時,趙守備才想起一事,“有件事要賀喜徐二爺。”
兵臨城下竟還有喜事,陸正禹問道,“什麽喜事?”
趙守備笑道,“徐夫人有喜了。”
陸正禹一愣,“我夫人她有了?”
“有了。”
陸正禹瞬時喜得掌心有汗,又不好在外人面前欣喜若狂,握着拳頭已是歸心似箭,恨不得一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饒是極力掩藏,趙守備還是看出來了。倒越發不明白,這娶的是二婚頭,還帶個那麽大的女兒。這徐正要什麽沒有,偏是看上那樣的殘花。那徐夫人他也見過,是長得好,但比她長得好看的多得去了。本以爲徐正是一時被迷了心竅,但如今看來,分明是上了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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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嫦娥昨夜又夢見陸正禹了,還夢見兩人兒時的事,那時他總是欺負自己,痞氣得很。後來慢慢長大,她還以爲一直以爲他讨厭自己,誰想年齡越大,就越斯文了,别人欺負她,還要幫她打回去,奇怪得很。
再後來情窦初開……
夢境美好,那時雖窮,卻是無憂無慮。
醒來後發現枕邊無人,伸手摸了摸,觸感微涼,更是失落。
城外的鑼鼓轟天炸響,想必卯時已經到了。她緩緩起身,算了算日子,丈夫還要半個月才回來,那時候隻怕城裏已經打仗了吧。他在外面也好,至少安全。
等她撩開蚊帳,卻發現天色還昏黑着,根本還不到卯時。不等她俯身穿好鞋,便又聽見遠處傳來巨大聲響。
這聲音吓了她一跳,也将駐紮在城外的朝廷大軍從軍營裏震醒。
元初連衣服也沒披,赤腳走到外面,往那傳來聲響的方向看去,正擰眉張望。又聽見另一聲巨響,回頭看去,那銘城城池上,幾束光火沖天直上,和那遠方的光火顔色一模一樣。
他皺眉一想,臉色驚丨變,喝聲,“速速鳴鼓,迎敵作戰!”
此時還是寅時,山邊才露鴉青色,正是人熟睡的時候。一聽号令,還雲裏霧外,直到聽見要迎敵作戰,才急急忙忙起身。天色昏黑又慌張,碰碰撞撞十分淩亂。
忽然聞得前面高聲呼和,夾着兵器聲湧來。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後面也傳來同樣如潮水拍岸的巨響。
那前後守望的騎兵已快馬趕來,大聲道,“将軍,後有大軍來襲。”
不一會那守着銘城的人也回來禀報,“将軍,城門大開,已有大軍往這邊襲來。”
元初臉色大變,飛身跳上馬背,提了長丨槍便高呼莫慌,指揮衆人迎戰。
可時間緊迫,那襲擊突如其來,前後都有大軍,氣勢如虹,驚得毫無防備的衆人更是慌張,自亂了陣腳。
祁王早已有令不許奮力攻打,因此跑得并不快。銘城由孫韬秦方從兩側進攻,弓箭手先行,以弓箭遠攻。數以萬計的利箭直入敵軍,殺得他們方寸大亂,死傷無數。見敵營更亂,兩人又領騎兵殺入,快馬掠過,像野火燒開。最後補以步兵,與之厮殺。
永王猜得若要進攻定是選夜裏毫無防備時,元初既有攻城計劃,近日便不會再來襲,因此自得到消息後,便讓衆将士白日多休息,十日下來,這半夜殺敵,比起那被迫起身的敵軍來,氣勢更甚。一時殺得對方兵沒有招架之力。
隻是元初征戰沙場數十年,也不是沒被敵軍奇襲過。大亂片刻,便讓人敲鼓重整隊伍反擊。
鎮守京師的兵素來都是精兵,訓練有素,被打得懵了半刻,便回過神來,立刻迎敵抗衡。一時也打得永王大軍吃力,那祁王卻在近處停下,等他們打得筋疲力盡,再趁勢上前。
謝崇華已看出他的用意,在旁請他領兵去救,祁王哪裏會搭理他。見他勸阻不停,便道,“本王便是要撿這兩敗俱傷的好處,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現在投靠我,本王可以許你高官;二是你的人頭現在留在這,再也不要回去了。”
話落,旁邊已有侍衛上前,要擒住謝崇華。慕師爺眸光一冷,迅速從旁邊侍衛手中,抽出長劍,不待衆人反應過來,就見那利劍一劍刺入祁王心口,衆人當即驚愕。
祁王瞪大爽呀,滿眼驚恐,劍毫不遲疑地被拔丨出,血頓時噴湧不止。祁王連掙紮都沒怎麽掙紮,兩眼一翻,斷了氣。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這才有人回過神來,怒喝一聲就要殺了慕師爺。謝崇華厲聲,“祁王已死,群龍無首,你們若是願意投靠永王,我以性命擔保,你們在祁王這裏能得到的好處,在永王那,一定會得到更多!随我前去殺敵,你們便是功臣,若殺了我們,你們非但得不到任何好處,元初大勝之後,定會處置你們這些亂黨!”
祁王起兵,追随投靠他的人都是下了決心要對抗朝廷的,亂黨身份已經坐定。祁王一死,他們仍是亂黨。與其如此,倒不如投了永王,剿滅朝廷大軍,他們不但能保住性命,還能立下大功。
幾位将軍交換了眼神,當即說道,“永王宅心仁厚,有帝王之心,我們願棄暗投明,誓死追随永王!”
謝崇華未露喜色,此時決不能讓他們覺得是永王有求他們,人便是如此,一旦察覺到自己從客變主,便會有更多要求,說高高在上也不爲過。他神情肅穆,接了那令旗,領軍前去支援。
前方永王大軍占了先機,卻始終因兵力懸殊,又因朝廷大軍骁勇,開始被逼得後退。打得朝廷大軍更是士氣高漲。誰想背後突然傳來鋪天蓋地的聲音,踏着鐵騎,舉着祁王大旗殺來。
元初一震,高呼衆人不要自亂陣腳。
孫韬已在他二十餘丈外,聽見聲音,神色一凜,喝了一聲便提槍騎馬往元初直沖而去。
擒賊擒王,沒了元初,這仗定會結束更快。
而且這大央第一名将,他早有心會會。
說是夙願也不爲過。
沖開前方厮殺的兩軍,騎馬直穿,兇煞氣勢連元初都有所察覺,擡眼往那看去,便見個年輕将軍提槍從對面沖來。轉眼就沖到面前,他面色一沉,長丨槍直揮,那銀槍便從孫韬臉上劃去,要不是孫韬閃得快,差點半邊臉都被削下。
對手骁勇,孫韬不懼反倒更是往前攻去,連本有些大意的元初也多了幾分肅色。槍槍都往對方要害刺去,毫不留情。
激戰一刻,兩人身上盔甲都見劃痕,可見血肉。卻都不曾退半步,提槍厮殺,塵沙飛揚。直殺得□□皆斷,又接了長劍再戰。
寒光剛落,元初喝聲,“這樣的身手卻做叛黨,背叛朝廷。”
孫韬輕笑,“先皇暴斃,死因不明不白。沒半天功夫太後掌權,扶持新皇,厲太師大肆鏟除異己,瞎子都知道其中有内情,元将軍身爲我們大央第一名将,卻是非不分。我叛的不是朝廷,更不是大央,問心無愧!”
“執迷不悟!”
元初心下愛才,可對方冥頑不靈,不再廢話,又與孫韬死戰。
奈何孫韬武藝高強,久戰之下,元初已漸落下風。察覺到對方越殺越勇,元初明白再戰必然落敗,幹脆将長劍用力朝他擲出,趁他躲閃之際,騎馬轉身要逃。可這一轉身,卻是愕然,身後已成血海,幾乎都是叛軍。愣神刹那,背上猛然刺痛,被利箭穿身。
他緩緩回頭,不知那箭從何所來,隻看見那年輕人臉上,已露惋惜。再看不見眼前之景,那滿耳喧嚣也再顧及不上。倒身從馬上落下,重摔地上。
孫韬輕歎,誤入歧途的,大概是元初,而非他。是非不分,轉投奸臣,可悲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已經攻入銘城的朝廷大軍不知統帥已死,仍在城内奮戰。
城中大亂,被攪和得烏煙瘴氣。
永王早已吩咐過永王妃,一旦城外發起進攻信号,便讓她立刻帶着人去徐謝家中,集合護院侍衛,一起抗敵,保一家安康。
如今一衆婦孺都在大廳中,大門緊閉,院子沾滿了家丁護院還有爲數不多的護衛,聽着外面的喧雜吵鬧聲,微微屏氣。連孩童都察覺到了外面不同尋常的氣氛,沒有誰吵鬧。
有個小郡主才三四歲,餓得實在不行,扯了扯母親的衣裳,低聲,“母妃,我餓了。”
永王妃鼻尖微有細汗,聞聲将她抱得更緊,“馨兒再忍忍。”
“餓……”
一個嬷嬷說道,“不如老奴去廚房看看可有什麽飯菜。”
永王妃說道,“萬萬不可,如今大亂,你還有閑情在廚房生火,到時候炊煙一起,定會惹人注意。”
嬷嬷這才忍住。
齊妙說道,“廚房應當還有糕點之類的,不用生火,直接拿來便行,小郡主不嫌棄就好。”
患難之際有人待自己好,總會心生感激,永王妃說道,“勞煩謝夫人了。”
齊妙念了一聲“客氣”,便去了廚房。一直挨着母親的小玉沒了倚靠,見魏臨就在隔壁,看了他兩眼,一時不确定能不能往他身邊去,會不會又惹他生氣。倒是魏臨方才見齊妙走,也去尋小玉蹤影,見她瞧看,默了默,伸手說道,“過來。”
小玉展顔,握了那手。魏臨怕她說話,低頭輕噓了一聲。小玉也低低“噓”了一下,乖乖站他旁邊沒再出聲。
齊妙拿了糕點讓下人送去前堂,自己拿着吃的去了謝嫦娥房裏,剛敲門,就聽見裏面童聲冷問,“誰?”
“是青青麽?”
片刻門打開,開門的果然是青青,手裏正拿着一根長棍,也不知道從哪裏拿來的。虎視眈眈的眼神見了齊妙,這才消失。齊妙摸摸她的腦袋,這麽小的人,卻比一般的大人更勇敢。
下人從裏頭小跑出來,齊妙問道,“姐姐醒了麽?”
“醒了,剛起來。”
淩晨鼓聲大作,宅子裏慌亂,謝嫦娥小受驚吓,要起身幫忙,被齊妙給攔住了,讓她再睡會。想着自己出去也是幫倒忙,便等在房裏,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這會剛起來,聽見她的聲音,喚了“妙妙”,就見她走了過來。
齊妙坐在床邊,将吃的拿給她,“外頭沒事,安全得很,姐姐等會再睡會吧。”
謝嫦娥說道,“不睡了,你也别擔心,我不出去,就在這兒好好待着。”
齊妙笑笑。看得謝嫦娥心有感慨,“這個時候你也能笑,總這樣愛笑,像是沒煩心事。”
“哪裏總是笑,也是哭過的,隻是不在你們面前哭。二郎去請祁王的時候,我還哭成淚人了呢。”
提及夫君,齊妙心想他應當就在這半裏之内,這一仗也不知能不能赢,他一個不會提槍用劍的人,外面這麽亂,但願他不要被刀劍傷到。哪怕心中擔憂,臉上卻不能太露愁顔。
她出去時見常青還緊握着棍子,彎身輕語,“青青要代替你爹保護好你娘,可也要小心些,知道麽?”
常青點點頭。
齊妙出去時又對門口的下人說道,“如果聽見前院有動靜,就帶着夫人姑娘從後門走,去安家小宅。”
那宅子是她不久前買的一座别人久不曾住過的,外面看着夠破敗,裏面也很髒亂,就算被攻城,也可以暫時前往那躲避,不會引人注意。
還未走到前面,忽然前面突傳鬧聲。她臉色一變,這個時候永王妃絕不會讓人發出那麽的聲音。而且聲音雜亂騷動,聽着異樣。想到兒女還在前面,她急忙往前跑去。快到大堂,已聽見孩童哭鬧聲。
此時大門已被兵卒踹開,前院衆男眷拼死抵抗,後面的婦孺驚怕得驚叫躲閃,往後面逃。齊妙差點被人撞倒,心中更急。跑進前堂,就見陸芷死死護着嫣然,臉上驚怕又決絕,文靜的眼裏像是要瞪出怒火來。
“阿芷從後門走!”
齊妙撥開混亂人群,喊着不要亂,可哪裏有人聽她的。好不容易見到斐然,上前将他抱住,“你姐姐呢?”
斐然大哭不止,搖頭答着不知道,緊抓母親衣服。
齊妙一手護着他的頭想去找長女,小小的廳堂竟好像看不見盡頭了,眼前都是亂跑的人。直到看見那幾個侍衛護着王妃一行離開,才瞧見世子更拉着女兒的手往後退,她喊了她一聲。
可人聲嘈雜,沒有穿透人群。
齊妙見王妃已經往這邊退,便也往這離開,打算等會再彙合。而且有侍衛保護,總比留在她身邊得好。
此時陸芷已經背着嫣然從後門出去,快到小門,卻見門口躺着一雙腿。這個時候誰會躺在那,惟獨是後面也來了人。她驚得轉身就跑,果然門口的士兵殺了外逃的人就進來,陸芷已背着嫣然逃離了他們的視線。
她跑得急,又慌,差點摔倒。
到處都是血,滿眼的血,氣已經快要喘不上。跑着跑着面頰就濕了,淚大顆大顆滾落,渾身都發起抖來。她跑不動了,後面還有人兇狠叫嚣。
她想起以前自己也這麽跑過,從黑暗的小屋子裏逃了出來,看見兄長在對面找她。她就要喊時,卻被人抓了回去,灌了一大壺的藥。
“哥……”她顫聲念了一句,又想起那時最後一次看見兄長,滿目的焦急,嗓子嘶啞地喊她的名字。要是她再跑快一點,就不會被人牙子抓走,兄妹四人分開那麽多年了。
“姑姑。”
她猛然回神,背上的小人兒也在發抖,“姑姑你跑不動了嗎,放下嫣然吧,我能自己跑。”
陸芷騰手将擋了視線的眼淚抹去,定了定心,“姑姑不會放下你的。”
兒時兄長沒有保護好自己,他到如今看自己眼裏還總有愧疚。她不能重蹈覆轍,謝家哥哥嫂子對自己這麽好,她怎麽能放下嫣然!
她跑進柴房中,将嫣然藏在草垛後面,把手帕遮住她的臉,便将生火用的枯草将她蓋住,“不要怕,不管等會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出聲,也不要出來。”
她看了看四下,拿過那劈柴的斧子,将門關上,便站在門口,握緊斧頭,緊盯這柴房木門。
那些兵卒發現這裏有永王家屬,已呼了更多人往這邊過來,一時護衛都難以抵抗,血腥味滿溢在小小宅子。
徐伯已經被逼退到角落,奮力斬殺一人,見有人要沖酒婆砍去,忙沖上前将那人踢開。
酒婆到底年邁,跑不動了,推了推他,“你快走。”見他不走,怒聲,“我們兩人總要有一個活命的!”
徐伯一頓,還是沒走開。隻是前面士兵越來越多,連他都覺得生還無望了。
那兵卒還未全部進來,聽見身後有慘叫聲,紛紛回頭看去,不知哪裏又沖入一群人,來奪他們兵器,急忙轉身反抗。
徐伯定睛一瞧,素來冷漠的臉上也有了感激。
陸正禹剛下船就直往這奔來,身旁是武藝卓群的趙守備,爲他開了一條血路。身後的船夫和運貨的幫工平日都是做苦活的,什麽沒有,唯有蠻力。殺得那些兵措手不及。
他直接往後宅跑去,路上見了不少死傷的家丁,心已高懸。快沖到院中,又聽動亂,看見永王妃一行真被兵卒糾纏,下令讓人解救。
城外已有永王大軍進來清剿餘黨。城内的兵聽見紛紛撤退,這宅子也沒他們的人支援,被陸正禹帶來的人攻打,形勢已然逆轉。
陸正禹找到齊妙,急聲,“阿娥和青青呢?”
“應當還在房裏。”
陸正禹疾步往房裏跑,路上竟也看見有人。他手提長劍,面色沉冷,那些忙着逃命的兵也不去招惹他。聽見房内有亂聲,他心中更急。進去便見有兩個兵卒在屋裏,下人已躺在地上不會動彈。
他登時惱怒,提劍上前。那兩人聞聲看去,和他厮殺。
陸正禹到底不懂劍法,更何況對方還是兩個人。一個不留神就被刺了一槍,直穿腰間。
謝嫦娥聞聲出來,驚叫一聲,拿了桌上東西就往那兩人扔去。一人回身,眼有怒意,便要上前奪她性命。陸正禹一驚,奮力撞向那人,将那人撞倒在地。常青見陸正禹已受傷,血流不止,卻還這樣拼命,一時愣神。怔愣之際,便見就近那人提槍朝自己刺來。
槍到眼前,自以爲要死了,可那本已重傷倒下的陸正禹,卻又不知何時站起,撲在那人身上,将他甩開。
衣裳滿是血,人也因疼痛無法站直。
本該覺得他狼狽不堪,可這清瘦背影,卻看得常青震驚。
就這麽擋在她們面前,毫不遲疑,毫無退縮。
她突然覺得,哪怕這人不是自己的父親,可也勝過她父親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