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妙雖性子比一般大家閨秀都要開朗,也更膽大,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方又是自己歡喜的,也就沒多言,一時面露歡喜。這一瞬的歡喜被齊夫人瞧在眼裏,更讓她心寒,原來傷心欲絕的唯有自己,這使得她連齊妙都不願見,在房裏以淚洗面。
女兒的婚事她不想多說,也不打點嫁妝,心結已擰死了。
齊妙見母親幾日不出門,便以爲母親仍是怕自己嫁到謝家受苦,忐忑不安。這日端着飯在母親房前站了許久,見伺候她的嬷嬷出來,忙低聲問道,“我娘呢?”
嬷嬷見她想進去,爲難攔手,“夫人不願見姑娘您,您回去吧。”
齊妙緊咬着唇,幾乎要咬破了。她将嬷嬷推開,跨步裏頭,喚了一聲“娘”,可屋裏并沒動靜。未點燈火,瞧不見路,一不小心腿撞在凳子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那暗處終于有了動靜,好似要過來瞧看,可又像是一瞬忍住了,到底沒起身。
齊妙摸索着往前走,找到桌子将飯菜放好,輕聲,“娘,您兩天沒吃飯了,吃些吧。”
她尋了火柴将蠟燭點上,這才看見母親。
齊夫人倚在床柱上,一雙眼又紅又腫,并不看她。齊妙看得心疼難過,走到她一旁,再開口已帶了哭腔,“娘……”
一字跌進耳朵裏,齊夫人便落下兩顆豆大淚珠,哽聲,“你走,去謝家住去,反正你和你爹一樣,是認定那書生了。娘醜話放在前面,這輩子都别想讓娘承認他是我女婿。”
齊妙見她落淚,自己的眼淚也撲簌滾落,雙膝一彎,便跪在她前面,伏着她的膝頭哭道,“女兒不嫁了,娘不要哭。一輩子都不嫁了,陪着您。”
知道自己被定了一門親事,讓她慌張不已,又知道對方竟是謝家二郎,才放心下來。不得不說,起先她是高興的,畢竟算是如願了。可近日瞧見母親如此,卻越發難過。
比起心儀的人來,到底是自己的母親更重要。
她抱着母親的腿,不想母親難過,可說出這樣的話,想到要和喜歡的人擦肩而過,又覺傷心。這一哭,聽得齊夫人又淚落如雨,“妙妙,爲何你爹要如此?如今你們的婚事已經人盡皆知,媒婆也過去了,婚事一退,你的名節不保,要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的。”
齊妙搖頭,“隻要娘不難過就好,女兒這就和爹爹說去,不嫁了。”
說罷已打定主意要去和父親說,可她懂事起來,齊夫人反倒心軟,可想着想着,心底又恨了。這事得怪丈夫,怪謝家小子,坑害她的女兒。
可是她哪裏舍得女兒一世被人指指點點。
她彎身摟着女兒,淚水潺潺。
齊妙眼又酸澀,看着母親痛心模樣,撲在她懷中,“娘不要難過,女兒不嫁,不嫁。”
齊夫人哭得更是哽咽,“婚書已立,你說不嫁就是不嫁的麽?”這樣抱着女兒,才發現女兒不再是小姑娘了,要離開她的庇佑了。
“娘。”齊妙擡手給母親拭淚,輕聲,“女兒不嫁,真的不嫁了,您不要難過。”
再怎麽不好,也沒有辦法回頭了。齊夫人想罷,眼一澀,不想再看見女兒的擔憂面容。她将一切苦澀咽下,困惱了半日,母女兩人嗓子都要哭啞了,終于哽聲,“娘許你嫁……許你嫁。”
一連念了兩聲,身爲母親的齊夫人心卻是要碎了。她已打定主意,丈夫她不想原諒,女婿她也不會認了。
齊妙卻知母親仍不樂意,隻是迫于婚書已立,才痛心答應。她伏在母親懷中,眼又濕潤。一時已對這婚事開心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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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寺風光旖旎,鳥兒在夏日行動更歡。藥材在這個時候采挖,并不容易。泥土已經被曬得堅如磐石,鋤開一塊土,要比平時費更多力氣。
不過半個時辰,謝崇華已熱得汗濕衣襟,直起腰身喝了口水,又繼續彎身鑿地。
齊妙和自己的婚事已經是闆上釘釘的事了,雖不可思議,但又很歡喜地接受了這個驚喜。齊妙那日差點誤會自己的時候,他已明白她的心意。知道她點頭答應後,更是肯定,也令他放心。
想着,做活就一點也不覺得累了。
午時過後,他才背着一簍子的藥去寺廟活水池子清洗。洗去淤泥,放草地晾曬,再回去挖,下午回來,可以減掉不少重量,下山就不會太辛苦。
穿過山丘,步入竹林,少了日照,清風又徐徐拂面,散了半身熱意。穿過竹林,就到了活水池。那池邊往來五六人,裝水洗手的都有。倒是有個人坐在邊上,一動不動。池水反照的光撲朔在她俊俏的臉上,十分美好安甯。
謝崇華沒想到又在這碰見齊妙,而且看起來像又有了心事。因池子邊緣高,坐在那邊垂着兩腿,一言不發,旁邊也沒下人跟着。他看了好一會,遲疑要不要過去。想來想去,沒有别人瞧見的話,應當沒事。
——實則不過是放心不下,爲自己尋個借口罷了。
待池子那沒了旁人,他才走過去,站在日頭傾照的地方,給她遮了半壁強光。
齊妙微微擡頭,四目相對,她有些愣神,很快就跳下地,轉身要走。
“齊姑娘。”謝崇華喚住她,又看看路口,免得有人過來。見她面色沉沉,實在難以放心,“是随你母親來上香嗎?怎麽又不帶下人?”
聲音輕柔,碰了齊妙心中軟肋,再擡頭,一雙大眼又染了紅色:“娘不理我了。”
“爲什麽……不理了?”
齊妙看了看他,便收回視線。搖頭,要是她說是爹爹瞞着母親把她許配給他,他一定會自責。如今按照律法來說,婚書已立,那便是夫妻了。難不成是要他去退婚,到時候母親更是難堪吧。
謝崇華不知内情,隻是齊夫人向來疼她,她言辭眼神間都是瞧自己,欲言又止,便想起一個最大的可能性來。齊夫人不是一直嫌棄自己家世貧寒麽,而今……怕是還是不樂意将女兒嫁給他的,連帶着,連齊妙也不待見了。
“我回去了。”
“齊姑娘。”謝崇華遠遠道,“可是因爲你母親嫌惡我?”
齊妙沒想到他竟猜出來了,一瞬詫異,又将神情壓下。可謝崇華全看在眼裏,果真如此……他默然片刻,胸膛心跳起伏驟快,“我家世雖不好,隻是家世清白,我也不曾打算一直讓親人受苦。你……你給我一些時間,假以時日,定不相負。”
齊妙聽得面紅,這分明是當面說明心意了。她輕咬紅唇,擡眼看他,才見他也是赤紅了臉。兩人視線偶碰,很快就挪開,一時忘語,話也不知說什麽好。
謝崇華身爲兒子,知道母親最大的期望便是兒子好。齊夫人不願女兒嫁給自己,也是不想女兒受苦吧。那唯有他出息了,齊夫人才會将心結解開,也不會再爲難她,更是定聲,“我定會上進,不會讓你一直過苦日子。”
齊妙差點捂了臉,臉頰燙得不行,低低應了一聲,就疾步離開這了。
謝崇華看她倩影漸遠,伫立許久,才收起視線。
流水潺潺,聲音悅耳,伴着空山鳥鳴,酷暑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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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鎮半裏之内,已挂滿紅綢,今日是仁心堂齊家八姑娘出嫁的好日子。
齊妙出門時,是由齊夫人爲她梳頭的。見母親神情平靜,沒有那日惱怒,遲疑半日,想跟她說話,又怕母親哭起來。倒是齊夫人爲她梳好頭,貼了細钿,笑道,“我的女兒真好看。”
聽着話裏有笑,她擡臉看去,齊夫人笑盈盈看她,“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可不要哭鼻子,兩家離得這麽近,有空常回來。”
齊妙明眸微轉,母親想通了?忐忑了許久的心終于也跟着歡愉起來,高高興興地點頭應聲,“一定會常回來的。”
齊夫人笑笑點頭,靜靜看着女兒由喜娘裝扮好,直到蓋上那金繡鳳凰的紅蓋頭,強顔歡笑的臉蓦地滾淚,也不吱聲。
她的心結怎麽可能解得開,隻是她到底是做母親的,不願自己的女兒在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愁眉苦臉心事重重。苦就苦自己吧,何必讓女兒也跟着心累。
見喜娘将她扶出閨房,齊夫人差點難過得暈過去。
謝家的房子修繕一番,裏外打掃幹淨,原本坍塌了一點的牆也修補好,挂上紅布紅燈籠,顯得十分精神喜慶。
齊妙所坐的八擡大轎進村時,小小的村子熱鬧喧嘩,足足鬧了一日。
到了夜裏外面賓客仍是高聲熱鬧,屋子裏面顯得安靜多了。
新娘子坐在木床上,趁屋裏沒人,晃了晃床,果然聽見吱吱啞啞的聲音,原來方才她由喜娘扶坐下後聽見的動靜,真的不是她的錯覺。她掀起被子看了看,原來床是由幾塊大木闆拼湊而成的,難怪不結實。
謝崇華不擅飲酒,被敬了幾杯已是半醉。被衆人推進來恰好看見齊妙在看床,走過去問道,“怎麽了?”
齊妙說道,“床不結實,不會塌嗎?”
“不會,睡了十幾年,好着呢。”謝崇華看着面上添了脂粉的她,更将五官襯得出衆,美豔極了。
齊妙瞪大了眼,“十幾年?”原來真有人會把家具用上那麽多年的,她不由吃驚,又仔細看了起來,“那會長蟲子嗎?”
謝崇華笑了笑,仍是看她,不舍得移開視線,“不會。”
齊妙還是不放心,見他瞧着自己,這才想起兩人已是拜過堂的夫妻了,面上更是绯紅,偏身嬌嗔,“不許瞧我。”
謝崇華仍是笑笑,看着看着,身上燥熱,借着酒勁,将她的手握住,傾身抱住。
齊妙窩他懷中,緩緩閉了眼,探手腰身,去找那腰帶。
窗外喧鬧未停,賓客還在。屋内已是紅绡帳暖,秋日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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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婦進門,早上該給婆婆奉茶。齊妙出嫁前母親和奶娘說了千百次各種規矩,她謹記在心,饒是昨晚折騰,也早早起身了。謝崇華也被驚醒了,半睜開眼問道,“怎麽了?”
“奉茶呀。”
謝崇華想了想,又看看天色,“娘這個時辰未必在。”
齊妙笑笑,“怎麽可能,喝兒媳茶不是規矩嗎?”
她穿衣梳妝費了半日功夫,泡了茶端出去,卻不見婆婆。找了好一會才回屋,問已起來的謝崇華,“娘呢?”
謝崇華說道,“不在外頭?那許是去田裏了。”
齊妙有些莫名,“不喝兒媳茶嗎?”
“鄉下規矩沒那麽多。”謝崇華伸手給她揉揉腰背,“還累嗎?”
齊妙知道他問的是什麽,臉又绯紅,“不累。”
“還疼嗎?”
佳人臉更紅,“不疼。”
謝崇華見她羞赧,勝過嬌花。又摟住她親了一口,喜進心底。
等快用早飯,沈秀已經勞作回來,進了巷子見自家有炊煙升起,心裏舒坦了許多,這兒媳還是會做事的。誰想進了院子,卻見兒媳坐在石桌前,不知在瞧看什麽,這才明白在廚房裏的是自己的兒子,不由暗氣。
齊妙見了她,笑迎上去,“娘。”
這一聲娘喊得心甜,沈秀也不好開口責罵,就應下了。齊妙又道,“那石桌看着不錯,可缺了個腿,我怕它會塌。”
“桌子是在村口撿的,用了幾年都沒壞,塌不了。”
齊妙一聽是撿來的,忍不住多看幾眼。那可是要吃飯的地方呀……她問道,“我嫁妝裏不是有新桌椅嗎?”
沈秀在井邊打水洗手,“我放着了,等桌子用壞了再拿出來用,這不是可以用嗎?”
齊妙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難道不等桌子用壞,新的就不拿來了?那放着有什麽用?她動了動嘴想辯駁,到底還是忍住了。等用過飯,齊妙才偷偷和謝崇華說了這事。
謝崇華說道,“娘勤儉慣了,等會我去同她說說。”
齊妙高興道,“嗯。”
不多會謝崇華回來,說娘答應了,去搬新桌子,齊妙更是高興。可沈秀心裏是不痛快的,覺得這兒媳難伺候。怎的東西沒用爛,就不要了。那年年換新,家裏哪裏有錢。
看着兒子将那桌椅搬出,她瞧得心疼,“兒啊,你倒是管管你那媳婦,敗家啊,日後哪裏養得起。這是她的嫁妝,娘不好管着藏着,但有一就有二,往後是折騰不起的。”
謝崇華聽出話裏的不滿,笑道,“妙妙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如果是,剛才就直接來拿了。她心裏是敬着您的,早上還要給您奉茶來着,誰想您去了田裏。”
沈秀搖頭,“娘不要她懂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她能幫着幹活娘就高興了。”
“妙妙沒吃過苦,也沒幹過活,娘給她一些時日适應。兒子努力些,幫您分憂。”
哪怕他這麽說,還是難讓沈秀對齊妙改觀。單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就讓她諸多微言了。可到底還是沒有爲難她,準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盼着她哪天開竅。
隻是因齊妙進門,她去做活時,村裏人都說她好福氣,女兒嫁得好,兒子娶的又好,還有人想将女兒嫁給她的幺兒,也不嫌她家窮了。
有了面子,沈秀底氣更足,連走路都更快、更輕。臉上的皺紋也慢慢舒展開來,更喜跟人笑談了。
一晃過了三日,謝崇華要陪齊妙回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