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崇華回到家中,還在門口便聽見裏頭有說話聲,母親的聲音聽來十分高興。進門一瞧,不由也露了笑,“五哥。”
正同沈秀一起挑揀豆子的陸正禹聽見好友呼喚,擡頭看去,一張俊朗儒雅的臉滿是溫和笑意,“六弟。”
兩人并非是親兄弟,連親戚也算不上,隻是以前是鄰居,自小和同村的一起玩,便稱兄道弟地喊。感情頗深,後來陸家搬走,又因陸娘和沈秀曾有口角,兩家并不往來,但兩人關系不受影響,仍舊密切。
沈秀嫌惡陸正禹的娘,但對陸正禹卻是打心底的喜歡,見兒子回來,便起身說道,“我去給你們做飯。”
陸正禹忙說道,“不用了大娘,我等會就走。”
“坐着坐着,可别等大娘出來你就走了。”
謝崇華笑道,“我娘高興,你就由着她去吧。”等母親進去,他拿起簸箕挑揀豆子,問道,“你最近忙什麽?”
陸正禹歎氣,“忙着怎麽躲媒婆。”
兩人同歲,甚至出生的月份都一樣,一說到媒婆,那必然是婚配的事讓人煩心了。謝崇華深有體會,“陸大娘可比我娘還厲害。”
陸正禹苦笑,“可不是,耳朵真要生繭子了。”他回頭瞧瞧方才沈秀進去的門,确認一時半會不會出來,才從懷裏掏出個錢袋放他簸箕上,“上回你說缺錢,這些該能應急了。”
謝崇華見錢袋不小,又瞧他衣裳,也不見新的,隻怕是把家裏給他做衣裳的錢拿來救濟自己了。陸家雖然近幾年不用務農,家境殷實起來,但他還有三個弟弟妹妹,要用錢的地方多着,“你又偷偷攢錢了?讓你娘發現,又得念叨你。”
陸正禹問道,“那你是要餓死你弟弟呢,還是讓我被我娘念叨幾句完事?”
謝崇華笑笑,又将錢袋還給他,“當然兩個都不願瞧見,我有錢了。”
“你發财了?”
“有人先你一步借我了。”
陸正禹好奇道,“你沒有同窗,除了我也沒其他好友,你跟誰借的?”
謝崇華淡笑,“一個姑娘。”
陸正禹訝然,“竟是個姑娘。”他當即将凳子往他挪近半寸,“說說是哪家姑娘,瞧你這樣子,莫不是喜歡那姑娘。到底是哪家的,我幫你打聽打聽。”
“打聽什麽,不可。”
“有何不可,你若是真的喜歡,隻管去求來,這才是真漢子。”說着,陸正禹回味了下這話,又搖搖頭,笑道,“我竟會說這種話,果真教訓别人是一等好手,換做自己卻是慫包。”
聲音低落無奈,與剛才是爽朗全然不同。謝崇華知道他心中有刺,拍拍他肩頭,“趕緊将我姐忘了,尋個好姑娘吧。”
陸正禹問道,“你姐過得如何?”
謝崇華不想說她過得不好,否則他心結更難放下,“挺好的。”
陸正禹點點頭,又仔細挑豆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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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日頭高照,酷夏一至,曬暖了人心,也曬得人汗流浃背。
這種天氣在屋裏坐着不動尚且要涔涔冒汗,更何況是在外面做活的人。
謝崇華舀了半日粥水,那大勺子少說八兩重,舀了粥水更是沉甸甸,起起落落幾百次,加之昨日揮舞了鋤頭,如今胳膊酸脹得不行。隔壁那漢子問道,“累的話就去棚子下喝口水,歇歇吧。”
“不累。”
“瞧你也是個讀書人,怎麽卷起褲管跑這來了,不怕人笑話麽?”漢子見他氣質彬彬,和那些做粗活的全然不同,便這麽打趣他。
謝崇華笑道,“靠自己的手腳賺錢,有什麽可笑的。”
漢子被堵得沒話,笑笑沒再打趣。
盧嵩縣百裏之外十餘州縣鬧旱災,災民一路南下,進了盧嵩縣。城裏商會一商讨,便在城隍廟前施粥一日。下午那義診的大夫也會過來,這倒是謝崇華不知道的。
午時休息吃飯時,他還想齊妙不知會不會來。不過這種災民多,對富人來說髒亂的地方,她該不會來吧。
想着,将那碗筷放去大盆子裏讓老嬷嬷洗時,又拿出荷包看了看。看多幾眼都怕看壞了,又放了回去,剛擡眼,就瞧見前面一行人衣着光鮮,往這邊搭起的棚架子走來。
那在十餘人中走着的玲珑姑娘,不正是齊妙。
齊妙此時正挽着齊夫人的手,四處看着,并沒有瞧見謝崇華。倒是齊夫人瞧見了他,那白淨的臉和挺拔的身材在一群光膀大漢中十分顯眼。低眉一想,這人她見過的,不就是昨日在永安寺見到的年輕人。方才他放懷裏的荷包,怎麽那麽像自己女兒的?
她微微蹙眉,再擡眼看去,那年輕人竟避開了她的視線,倒真是奇怪。
齊妙瞧向那草棚子時,謝崇華已經彎身下去,沒有露臉,生怕她看見上來相認。
“妙妙。”齊夫人溫聲問道,“你的錢袋可帶了,給這些災民分發些吧,親自做做善事。”
“嗯。”
等她拿出錢袋,齊夫人問道,“你平日常用的那個呢?”
齊妙稍稍語塞,要是讓母親知道自己贈與了男子,定會挨罵的,幹脆扯謊說道,“昨天丢了,定是讓偷兒偷去了吧。”
齊夫人了然,目光又移向方才謝崇華消失的地方,那人果真有鬼,定是他将自己女兒的東西偷了。如今竟在這碰見,也算是他倒黴了。冷淡收回視線,附耳同旁邊的嬷嬷說話,末了說道,“辦穩妥些,不要驚擾了城隍爺。”
“奴婢明白。”
齊妙見嬷嬷領着幾個下人疾步離去,好奇問道,“娘讓他們做什麽去?”
不想女兒受到驚吓的齊夫人笑道:“去搭把手。”
齊妙沒有多想,拿了錢袋去發善财。
日落西山,斜陽傾照,映得大地橙紅,餘熱不散。
謝崇華得了一日工錢,小心放入已經空蕩蕩的錢袋中。裏頭的銀兩早上拜托順路的同鄉送去在甯安鎮念書的弟弟了,如今隻剩一個空錢袋,回去洗淨放好,待裏頭裝足了錢,就還給齊家姑娘。
正想得入神,忽聞後頭有人叫喊,回頭看去,便見一柄長棍敲來,落在他腦袋上,疼得他踉跄一步,差點摔倒,未瞧清楚人,又有棍擊,忙擡手擋住,手骨好似要被敲裂。隻見人多勢衆,心下想是搶錢的,犯不着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如此未免不值當。便兩眼一閉,躺倒裝死。
哪知對方沒搜身,反倒是罩來一個麻袋,将他擡上不知是馬車還是牛車,便往一處趕去。
謝崇華被擊中兩棍,腦袋昏昏脹脹,到後來也不是裝死,而是真的差點暈死過去了。
齊家下人捉了他押進大廳,将麻袋丢在地上,可吓了齊夫人一跳,問道:“這是什麽?”
那嬷嬷說道,“就是那偷八姑娘錢袋的賊人。”
齊夫人擰眉說道,“不是讓你直接送官府去,帶回家來不是髒了地麽?也真是,生得眉清目秀,卻有顆做賊的心。窮人家果真是出不了好苗子。”
嬷嬷一心想邀功,賠笑道,“這麽送進官府去,豈不是太便宜他了,奴婢想讓夫人出出氣來着。”
剛進後院的齊妙聽見管家帶着家丁捉了個賊人回來,問道,“是什麽賊呀?”
杏兒答道,“可不就是偷姑娘荷包的那人,今日夫人在城隍廟瞧見他了,便讓人悄悄跟着,剛捉到,等會就送官府了。”
齊妙差點兩腿一軟癱在地上,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自己可算是闖禍了。她腦袋瓜子嗡嗡地叫着,想沖到大廳去,一想母親素來愛面子,衆目睽睽之下說她弄錯了,母親一生氣,就不聽了。她咬了咬唇,便往齊老爺那跑,追得杏兒氣喘籲籲。
齊老爺正在房中下棋,正要解開殘局,門卻被撞開,驚得他手一抖,十餘個黑白棋子散在棋盤上,殘局便亂了。見是最疼愛的女兒,不好發火,隻是痛心道,“妙妙啊……”
“爹。”齊妙撲到他腳下,隻差沒跪下,急得直晃他的手,“娘抓了個人回來,說他是賊,可他不是,那錢袋是女兒給他的,他沒偷。你去偷偷跟娘說,讓她放了那人吧。”
齊老爺被咋咋呼呼的她一晃,又暈了。齊妙無瑕和他多做解釋,推着他往外走,急聲,“爹爹先救下那人吧,不要被送去官府了。”
“行行行。”齊老爺暈乎乎地被推到大廳,見妻子命人将那一團麻袋送去官府,沒有吭聲。等管家扛着人一走,就追出去,讓管家将人放了。
管家頗爲爲難,“這裏頭的人可是偷八姑娘錢袋的人,而且是夫人特地吩咐的。”
齊老爺瞪眼,“你是聽老爺的話還是聽夫人的話,将麻袋放下。”
管家無法,隻好在這巷子中将人放下,自個回去。
齊老爺解開系口,一眼就瞧見這年輕人額頭有血,不由一驚,要拉他去藥鋪上藥。謝崇華方才雖然暈乎,可也聽清齊夫人一行人說的話,顫顫起身,說話也十分氣弱,“欠八姑娘的錢,晚輩定會盡快還上。”
齊老爺莫名道,“妙妙說你不是偷兒,是送你的,難道不是?”
謝崇華微頓,一手捂着額頭,說道,“是我偷的。”
齊老爺好不奇怪,見他跌跌撞撞步伐不穩地走,也不要人攙扶,越瞧越想不通。
管家這邊跑回去,急忙同齊夫人禀報,說老爺将那偷兒放了。齊夫人不由氣道,“老爺糊塗了不成。”
她要去瞧個明白,女兒卻将自己拉住,那溫軟聲音帶着些許怯意,一雙明眸更是隐含懇求。
“娘,那錢袋是我送給他的,不是被人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