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天空剛剛泛着鯉魚的斑白。
整個産科裏,人心惶惶,閑着的小護士們鑽到一堆兒就竊竊私語。
氣氛,又緊張,又低壓。
急救室裏,連翹臉上沒有了半點兒血色,白熾燈光的照耀下,她的雙眼緊緊地閉着,唇色雪白,大腿内側和褲腿兒,已經被完全被血水染紅了。
她這樣子,是要早産了。
負責她孕檢的主治女醫生,也就是劉婵的母親已經被警方帶走了。所以,這時候,醫院臨時安排了剛從國外進修回來的專家吳主任。另外,又從軍區總醫院調來了幾名有經驗的産科專家協産。
專家們忐忑不安地緊急碰頭商量後,很快就作出了決定。
“首長同志,産婦現在的情況非常不好,我們建議,立刻進行剖宮手術。”
緊攥拳頭的邢爺,臉色一變:“那就趕緊!”
吳主任點了點頭。
将連翹推進手術室之前,她套上無菌服,戴着大口罩,又特地轉過頭來問了一句。
“還有……萬不得已的時候,要大人,還是要孩子……”
不等她說完,邢爺擰着眉頭冷冷地掃了她一眼,無比凝重。
“要大人。”
連翹這時候已經清醒了,雖然她仍舊無力地緊閉着眼睛。
那是一種意識半迷糊狀态,一會兒清醒,一會兒不清醒。
面前拉下的布簾兒阻礙了她的視線,醫生護士人影重重,她似乎看見了,又似乎沒有看見。
不過,她卻能感覺到手術室耀眼刺目的光線,能聽到醫生們在忙碌的準備手術,能感覺到麻醉師在替她麻醉,能感覺到産道消毒,能感覺到在插導尿管……
可是,心卻一直沉着。
意識,在一個飄蕩的境界裏。
這不是她第一次生孩子了。
隻不過三七她是足月生産的,而這個孩子,在連番的遭劫後,注定他要提前來到人世了。
今天會是她兒子的生日,同時,也是一個爲了保護她而死亡的男人的忌日。
當然,前提條件是,手術順利,孩子健康。
這樣,才不會變成兩個人的忌日。
生孩子這事兒,對于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一件惶恐忐忑又痛不欲生的折磨。還記得在M國生三七的時候,她也曾經痛得死去活來,最後不得不剖腹。那一次經曆分娩痛苦的時候,伴在她身邊的人是艾擎。
同樣還是剖宮産,同樣使用的半身麻醉。
因此,當醫生鋒利的手術刀剖開她的腹部拉扯時,她是沒有痛覺的。
那痛,在心髒上。
萬能的麻醉劑,爲什麽能麻痹掉身體的疼痛,卻沒有辦法麻痹掉她心髒的悲戚呢?
她不知道。
手術室裏,除了手術器械的碰撞出來的冰冷聲音。
剩下的,隻有寂靜和間或的交談。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她的意識再次被黑暗驅趕前,終于聽見醫生說孩子取出來了,成功剝離。
但是,她沒有聽到新生嬰兒應該有的那一聲嘹亮啼哭。
心裏頓時一沉。
三七出生時,是哭得很厲害的。
他們的兒子,爲什麽沒有哭?
痛得麻木的心髒,再次被狠狠抽痛了——
她最後聽到的聲音,很尖銳很刺耳,卻不是兒子發出的,而是一個女醫生速度極快地在吼。
“快!準備急救……新生兒……”
而她,沒有選擇地陷入了黑暗。
等連翹再次睜開眼睛,是兩天後。
也就是說,她昏迷了一天兩夜。陡然睜眼,那白熾燈的光線讓她有些不适應,覺得腦袋上像是晃過一圈兒又一圈兒的白光。其實,這一天兩夜,她雖然始終昏迷着,但半睡半醒裏,心裏的糾結絲毫未少,就好像做了一場與黑夜搏鬥的惡夢。
昏迷前的一幕一幕,像倒帶的慢鏡頭,切割着她的心髒。
一個親密的朋友去了,一個兒子……
唔,她和火哥的兒子!
七個多月的早産兒,危險性有多大她知道,不太清晰的視線尋找着她的男人,她現在最想确認的就是孩子好不好。
“火哥……兒子呢?”
“你醒了?”男人的聲音,她聽起來有些恍惚,但又特别的溫暖,“兒子很好,因爲他沒有足月,還呆在暖箱裏……”
“哦!多重啊?”
“2100克……”
輕籲口氣,聽聞兒子很好,連翹心下放松了不少。清了清嗓子,她聲音有些啞,像條缺水的魚兒似的張了張嘴。邢爺立馬會意的替她倒了水來,小心地扶着她的頭喝了一點兒。
舔了舔唇,她望着面前明顯憔悴的俊臉,将帶着涼意的手伸了出來,握緊了他的。
“大家都還好嗎?”
抿緊了嘴唇,邢爺喟歎一聲,握緊她的手坐在她床沿上,輕聲說:“都挺好的,三個老人都剛剛回去,小久和銘誠也剛走。”
“三七呢?”
想到女兒,邢爺笑了笑:“她啊,有了弟弟開心得不行,剛跟奶奶回景裏去了,來醫院就吵着要去看弟弟……”
“哦,爽妞兒來過麽?”
“昨天來過了,跟衛燎一起來的。”
“衛舒子也帶來了嗎?”
“帶來了!”
“哦!”
很無趣的話題,又扯回到了最初,似乎沒有再問的人,她靜默了,心裏堵得很厲害。
望着她明滅的臉色,邢爺又怎麽會不知道她究竟想問什麽呢?
勾了勾唇,他握緊她微涼的手來回摩挲着,微微沉吟片刻,語氣不明:“我派人去過公海了,打撈到部分飛機的殘骸,他的遺體沒有打撈到……”
遺體沒有打撈到!
連翹眼神微澀,被他握緊的那隻手,忍不住地微微發抖。
是死無全屍,是炸成了碎片,還是已經葬身了魚腹?但凡想到其中的任何一種,她都覺得心抽得疼痛。
“連翹。”專注地望着她,邢爺蹙着眉頭:“不要難過,他自己的選擇,不會後悔。”
心裏涼涼的,連翹疲憊的眼睛瞪着天花闆,好半晌沒有再說話。
事情爲什麽會演變成這個樣子呢?好好的一個人,怎麽說沒了就沒了?每每想到這一點,窒息般的痛苦,就刀片似的戳痛她的心。
如果,沒有打撈到屍體,是證明他還活着,該有多好啊?
會嗎?會有這種可能麽?
這不是電視連續劇,死而複生的戲碼會有那麽多嗎?
一時間,氣氛凝重。
良久……
歎了口氣,邢爺擡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輕描淡寫地淡笑。
“媳婦兒,你再這麽痛苦,我可要吃醋了!”
心裏一怔。
嘟囔了一句,連翹望着他,沒好氣地吸了吸鼻子,“那你的意思就是說,目前爲止,你還沒有吃醋了?”
邢爺沒好氣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又低下頭去,在她跳動的睫毛上吻了吻,捧着她的臉,手指憐惜地撫着她有些溫潤的眼眶,認真的問。
“你要聽真話麽?”
“嗯。”
“真話就是,有點不舒服。但他是個真爺們兒,又救了我的老婆和孩子,我如果計較還是人麽?”
連翹閉上眼睛,靜默幾秒,突然問,“邢子陽那天說的話,你介意麽?”
“什麽話?”他的手停了下來,銳利的目光直視着她。
“說我和艾擎!”
微微一愣,他眼皮兒顫了顫,聲音有些悶,“都過去了!不開心的事兒,咱以後别提了。”
邢子陽故意留下來給他的激情視頻,他的确是看了。
看到了她和艾擎激烈的親吻,擁抱,看到她……
作爲一個心肝脾胃腎都齊全,大腦也正常運轉的男人,要說完全不介意純粹是扯淡的。隻不過,情況特殊,他能夠理解,在那樣的情況下,即便真的發生什麽,也怪不着她。
難過是有的,隻不過,更多的是心疼和遺憾。
見他沉默,連翹望了他許久,才含糊不清地喚他的名字:“火哥……”
“我在,你說。”
身體放松了一些,她雙臂拉過他的脖子,讓他俯身過來靠近了,她才低聲喃喃說:“火哥,我跟他沒有做。”
不管火哥怎麽想,她真的半點兒都不希望到了這種時候,再和他發生什麽誤會。
邢爺愣了愣,忽地歎氣。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
“知道你們沒做,視頻我看了……”邢爺淡淡地說着。沒有責備,沒有難過,如果非要糾結點兒什麽情緒的話,那或許可以稱得上是遺憾。
視頻明顯是被邢子陽刻意剪輯過的,到他們最親密的時候就沒了,目的當然就是爲了引起他誤會。卻沒想到這恰恰是此地無銀,同時也足夠證明,後面什麽都沒有了。
要不然,他又何苦剪輯?
表情滞了滞,連翹抿唇,眸子裏有些濕潤。對上火哥頗爲複雜的臉,她被他表達出來的信任和尊重感動了。手指張開,與他幹燥的大手緊扣,這種觸感,總能讓她産生一種特别溫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