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的眼裏看到了憤怒。”
方文洲看向江洋:“但我認爲,你的憤怒多半來源于秦家父子,菲力集團,權利場中的那些害群之馬,以及那些尚未開啓民智的華洲百姓。時隔多年,這件事早就應該有個了結了吧。”
“我是說……”
方文洲想了想,看向燃燒的火堆:“人,總是應該向前看,而不是一直回想過去。有些時候,我覺得這件事對你的影響過于深重了些,至少安嵊森老爺子離開這件事,不應該對你有如此沉重的打擊。”
“你說的對。”
江洋坐起身來,淡淡的道:“其實老爺子離開這件事本身,并沒有讓我耿耿于懷。讓我每次想起來都痛苦無比的,是當初那段經曆,回憶和感觸。”
“沒人能明白當初的我是什麽樣的一種心情,更沒有人能理解當初的我是多麽的無助。”
“以及憤怒。”
說到這,江洋笑了,指向天空:“說出來你或許不信,如果不是那天我在天上看見了老爺子,聽到他跟我說的一些話,我也許當時會一把火燒了這裏,燒了一切我能看到的東西,我甚至會犯下滔天的罪行,然後被狠狠的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讓世人恨我,罵我,而不是有機會能站在這裏與你說笑。但這些畢竟都已經成爲了過去,既然是過去,就總應該讓它成爲曆史。就像你說的,人總是要向前看。”
“一部分人幸福着,就總要有一部分人犧牲自己。”
“被踐踏在腳底,被遺忘成過去。”
江洋站起身來,方文洲和賀雲章祖勝東等人也起身。
天邊一抹紅色,映在山頭,映在墓碑之上。
刹那間,竟看起來有些凄厲。
“所以……”
方文洲道:“我想說的是,這世道本就如此。沒我們想的那麽美好,也沒我們想的那麽肮髒。就像是……制度有利端就一定會有弊端,官有好的自然就會有壞的,老百姓也是同樣,我們無法保證這大千世界是完美無瑕的,我們應該允許那些不美好的存在。”
“有些時候……”
“好需要壞襯托,美需要醜襯托,善需要惡襯托。”
方文洲看向江洋:“就像是你們這些資本家畢其一生所追求的那樣,把窮人牢牢釘在窮人的位置上,難道不就是爲了這個道理嗎?如果這個世界沒有窮人了,那麽又何來的富人呢?資本的意義也就失去了。”
一番話,江洋深深的看了方文洲一眼。
“老方。”
江洋看着方文洲。
賀雲章見此,識趣的拉着祖勝東去了一旁抽煙。
夕陽下,兩個男人的背影面對整個華洲城。
方文洲掏出一包中華香煙,遞給了江洋一支,兩人各自點燃。
江洋道:“你知道……我當初爲什麽想和你做朋友嗎?”
方文洲微微搖頭。
江洋道:“因爲你夠純粹,也夠直接,無論什麽樣的問題,到了你這總是那麽一陣見血。”
方文洲無奈一笑:“從這件事來說,我嘲諷了你,就等于嘲諷了我自己。因爲好壞,美醜,善惡,窮人和富人是如此,權利也是這樣……”
“曾幾何時,我也是滿腔熱血,壯志淩雲。在踏上這條道路的時候,也曾把自己幻想成了一個身騎白馬,手持利劍,剛正不阿,斬碎一切污穢的人。”
“那時,我自信将與自己讨厭之人不同,我應是出淤泥而不染,沒人可以動搖我踏步向前的決心。”
方文洲抽着煙,淡淡的吐出煙霧:“後來啊,是你教會了我一個道理。人,若想手屠惡龍,就必須要與惡龍群舞,方能有機會接近将之斬首,不然遙遙相望,斬首之談無非于癡人說夢。”
“弑魔者終将成魔。”
“這過程,又該去跟誰說……”
江洋默默的抽煙,一口接着一口,看着夕陽在遙遠處緩緩墜落。
方文洲深吸一口氣:“在我沒有坐到華洲第一把交椅的時候,我想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紙上談兵。盡管我沒有依靠自己的才華和拼搏一步步走到這個位置上,可你看看現在的華洲……”
江洋順着方文洲的手指看去,眼前的華洲何止用壯觀來形容。
方文洲道:“權利,真的是個好東西。”
“回看整個大夏的曆史,多少人爲之瘋狂。現如今有太多人抱怨規則和制度,抱怨他們的不公。可有些人,哪怕你真的把他放在這個位置上,也許還不如曹樹平之輩。”
“這個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沒錯,但我認爲更多的,應該是人類本身的東西。”
方文洲深沉着聲音:“他的智慧,他的行動,他的選擇,當然,還有他的運氣。每個人從出生下來都是幾率産生的個體,怎麽可能一樣?又怎麽可能公平?但這些公平未必是全都是别人給予的。是,制度,規則,先天的不公也許會影響一部分,甚至是絕大一部分,但不是絕對。”
“我想說,太多人把自己的不幸全部歸功于别人或者制度與法則,而不是自己本身,這同樣是一種病态。”
江洋微微點頭,安靜的聽。
方文洲道:“獅子,老虎,豺狼,豹子,哪一個不是弱肉強食?人類也同樣逃不過這個法則。權利和生意場上是大魚吃小魚,普通群衆裏的法則也是如此。在規則的籠子裏,會有很多人不希望更多的強者出現,甚至會想方設法去遏制強者的出現,但隻要一個人有着想要成爲強者的決心和信念,那麽我認爲是有機會的。”
“所以到如今,我已經不再像曾經那樣,無端的去可憐一些所謂的可憐人,不再産生極大的憐憫。”
“所以我會厭惡今天的我自己。”
方文洲深吸一口氣:“有時候,我會突然間反問我自己。方文洲,爲何你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這些問題會一直折磨着我,讓我喘不過氣來。後來,我幹脆不再去想。”
“因爲我隻有這一生,短短幾十載,過去了就過去了。我與每一個普通人沒什麽不同,隻不過我當初選擇了一條與他們不同的道路,在一個不同的規則裏,做一些自己覺得正确的,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沒有虧欠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不曾虧欠我什麽。”
“如此一來,當我有一天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會非常輕松的對自己說,對這個世界說……”
方文洲看向江洋,夕陽下,他的側臉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們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