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海歌開口道:“尤其是當今新時代的年輕人們,他們似乎對您的怨氣很大,對境内環境的怨氣很大。尤其是互聯網時代開啓以後,他們的言辭更加的肆無忌憚,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甚至有不少謾罵。”
江洋看着窗外:“就讓他們罵吧。”
“可……”
顧海歌欲言又止。
江洋轉身:“我能理解當今這些年輕人爲什麽在網上那麽兇悍。”
“其實他們很弱,很弱很弱。他們之所以在網絡上那麽兇,是因爲他們在很多領域無法說話,所以在某些問題上他們會非常的尖銳。”
“因爲他們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他得做點事情,例如小範圍的驚世駭俗,例如說一些讓别人注意到他的話。”
江洋眼神柔和:“所以你問我是否在意别人對我的看法,我的回答是當然在意。但如果你問我是否在意那些通過網絡謾罵我的人,我找不到任何一個值得我在意的理由,哪怕我的心中有一絲波瀾,都是在浪費我的生命。”
“因爲我并不知道那些在網絡背後謾罵我的人是誰,他們甚至根本沒有見過我,更不了解我,所以我爲什麽要在意那些對我一無所知就做出評價的人呢?”
“我,隻不過是一個讓他們宣洩的出口和理由罷了。沒有我,他們或許還會罵别人,罵這個世界,罵這些一切讓他心中不悅的東西。”
顧海歌輕聲道:“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明白了。”
“這隻不過是想證明他們自己的一種方式罷了,從此也可以看出他們的能力與社會地位。”
顧海歌擡頭:“真正的話語權不會在網絡上呆着,就比如您。”
夕陽的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在遠方的海平面,整座太平島被五彩缤紛的霓虹燈所代替,各式各樣的恢弘建築讓這裏成爲了新時代的象征,帶着濃烈的科幻色彩。
江洋站在樓頂的辦公室内靜靜的看着他親手打造的一切。
這不是一座成,宛如一個新的帝國。
而他便是國王,俯瞰着下面的一切。
他的目光愈發的深邃,顧海歌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眼角的皺紋以及鬓角的白發。
不知何時,他覺得這個在他心中如此挺拔偉大的“江先生”,這一刻竟有些蒼老之态。
“您……您現在已經擁有了常人趨之一生都無法達到的高度、眼界、地位和财富,但不知爲何,我一直想問您一個問題。”
顧海歌張了張嘴:“幸福嗎?”
江洋擡頭看着天上的圓月,一時間怔在原地。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年輕的小助理的問題。
這個13歲就考進中科大少年班,18歲全額獎學金哈弗讀博,并且在拿到博士學位後受邀留校教授職位的年輕人,曾經
問過他各種領域各式各樣的問題,那些都沒有難的住他。
但這一次,江洋結結實實的愣在那裏,不知該如何回答。
點燃了一支煙,江洋輕輕吸了一口。
“幸福。”
江洋的腦海中閃過一些畫面。
1998年,大姐江晴從菜市場買了兩斤排骨,炖好了豆角等他回家吃飯的畫面。
清晨,窗戶外面的雨水淅淅瀝瀝,他從電工家屬院的破舊房間裏醒來,發現桌子上剛好放着一碗番茄雞蛋面的時候。
唐人冷飲廠建設初期,與朋友和職工們在大院裏,坐在月亮下面把酒當歌的時候……
“幸福或許就是在一個普通的中午,我們在沒有任何追求和束縛的狀态下,想着下午不用忙碌,廚房裏飄着菜香。桌子上有我愛吃的水果,一隻貓匍匐在我的腳邊睡的正香。微風剛好,徐徐的吹在臉上很舒服,燥熱的蟬在外面拼命的叫着,而我,坐在涼爽的房間裏等待着吃午飯……”
江洋抽着煙,聲音緩慢卻異常的溫柔,他的眼神從深邃變的有些迷離,臉上帶着一絲久違的輕松的笑。
顧海歌不解的看着江洋:“江先生,這對于您來說,不是很容易的嗎?”
“容易嗎?”
江洋微微一笑,意味深長的道:“也許吧。”
顧海歌又問:“江先生,一直以來我都聽很多人說過關于您的故事,但都是關于您如何創業,關于您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今天正好聊到這個話題,我可以冒昧的問您一句,您小時候的夢想是什麽,或者在您很小的時候,覺得怎麽樣才是最幸福的呢?”
“小時候……”
江洋看着遠方,似乎陷入深深的回憶,淡淡的道:“或許是小時候的某個午後,我睡了一個很長很長的覺,醒來已是傍晚,家中空無一人。我看着遠處通紅通紅的晚霞,美美的伸一個懶腰,然後跑到田地裏去尋找正在勞作的父母或爺爺奶奶,肆無忌憚的在他們面前搗亂,然後一起挽着手回家,問媽媽晚上做什麽好吃的,然後期待着,憧憬着飯菜端上桌子的時候……”
顧海歌聽的有些入神:“這真的是很美好的畫面,可惜很難回到那時無憂無慮的時候了。”
江洋深吸一口氣:“是啊,其實幸福很簡單,但命運就是如此,當我們回憶裏的畫面成爲奢侈的時候,就意味着很多時候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顧海歌默默的道:“再也回不去了……”
江洋一口接着一口的抽煙,目光再次變的深邃:“就像是《朝花夕拾》裏說的那樣,我們窮極一生所追求的,或許在一開始就已經擁有。”
“你問我幸福是什麽,如果在十年前,二十年前,我可以立刻回答你,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但時至今日,就如你說的我擁有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江洋緩緩的道:“我站在别人擡頭看不到的高處,手裏握着斷定别人生死的權利,腰間是此生花不完的财富,還有來自那麽多人的信任,信念與信仰。”
“可這一刻,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
“這是我這麽多年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窮鬼。街邊的乞丐還會因爲得到一塊面包而覺得幸福,而我……”
江洋笑道:“隻能可憐的通過回憶,通過那些再也不可能出現的畫面來尋找那種感覺。”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麽,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再次體會到幸福的感覺。”
說到這裏,江洋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腦海裏全是肮髒不堪的勾當。陰謀與陽謀,利益與權利,那些充斥着各種交易的事情,一件件一樁樁的讓我成爲了一個麻木的機器。”
“我不再有渴望,不再有追求,不再有夢想,不再有任何可以讓我覺得,我完成以後會感到幸福的事情。”
“除非……”
江洋轉頭看向顧海歌,眼神中帶着一絲微笑:“除非,讓那些已經從我身邊失去的,都重新回來……”
“我不再與塞恩爲敵,不再與那些資本爲敵,不再與美國爲敵,不再與那些沆瀣一氣的權利者們爲敵。”
“不再……”
江洋眼眶中出現一抹紅潤,一閃即逝:“與自己爲敵。”
說罷轉過身去,看着外面的夜色發呆,久久不再說一句話。
顧海歌看着江洋的背影,心中的自責油然而生。
他沒有想到如此簡單随便的一個問題,竟然會讓這個堅強如鋼鐵一般的男人顯出這副模樣。
僅僅是一瞬間,他像是老了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