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曹操的“不軌”,海捕榜文上給自己定的罪名更加具體,是爲“刺三公未遂,大逆不道”,此外還承諾,能将自己捉拿歸案者死活不拘皆賞百金,提供逃亡消息者亦有豐厚賞賜。不過令人疑惑的是,榜文上并未寫蔡琰“被擄走”之事。
“蔡邕是海内名士,人鹹敬之,董卓若将我帶走他的女兒作爲罪名加上,不說别人,河東衛氏定然恨我入骨,怎麽如今卻隻字不提?”對此,張蒙依然想不通。
按理說,被朝廷懸賞通緝是令人恐懼之事,然而時下張蒙的心裏反而有幾分高興。因爲當今之世重名而輕利,一個人無論出身背景如何,一旦聲名鵲起,便将受到天下矚目,良好的名聲往往能給一個人帶來最持久以及最豐厚的回報,不僅具備金錢無法比拟的價值,甚至能夠超脫法律。
沛國谯縣人夏侯惇,十四歲時有人羞辱他的老師,他便将那人殺死,後來非但沒有被朝廷制裁,還獲得了尊師重義的美名;泰山郡華縣人臧霸,十八歲時召集食客十數人沖擊官府,救出被囚禁的父親,還殺了太守,之後逃亡,孝烈勇名遍聞鄉,黃巾之亂時被徐州刺史陶謙招攬,搖身一變成了官軍,也沒有人感到不妥;九江郡成德縣人劉晔,十三歲時遵循母親遺命,斬殺了父親寵信的侍者,而後坦然向父親請罪,得到了父親的寬恕,還被喜愛臧否人物的名士許劭認定是王佐之才,完全沒有被治罪的迹象。此類種種,不勝枚舉。
換言之,朝廷以刺殺董卓的罪名緝拿張蒙,海捕榜文傳遍各地,雖然讓他成爲了戴罪之人,卻又變相給予了他最好的宣傳。從此他不再是默默無聞之輩,而是世人皆知的“刺董者張承英”了。
隻是高興之餘,張蒙當下不免擔心,畢竟這海捕榜文高懸在亭中,若被認出,或許将橫生枝節,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他并不清楚扈城亭的亭長是何等人物。
史阿回頭看了看兀自不覺的劉岱,同時朝堂屋口子上掃了兩眼,低聲對張蒙道:“張君,形勢難測,而今亭長未至,不如我等暫且退避?”
張蒙尚未答應,忽聞前院腳步紛亂,不多時,七八名亭卒齊進登堂,他們各執戟、楯、刀、劍等兵器,氣勢洶洶,亭長黃槐則被簇擁在當中,左手持有用來劾賊的二尺闆、右手拿着用來收執賊的索繩,面色嚴正。
劉岱見此架勢,不明就裏,慌忙起身。張蒙心知不妙,低聲囑咐單仲:“你速速去廂房,守在蔡小姑子的身邊,如若事情有變,護她周全。”
單仲點頭,悄悄轉往堂後去。
劉岱風聲鶴唳,顫聲問道:“黃君,此何意也?”
黃槐回道:“聽人報稱亭屋中有賊,捉賊捕盜、除惡揚善是下官分内之事,不敢絲毫怠慢,若是驚擾到了劉公,還請見諒。”
劉岱大驚失色,左顧右盼:“哪、哪裏有賊?”
黃槐目光移向張蒙,堅聲說道:“不久前朝廷快馬移送海捕榜文,敦煌郡張蒙,身負刺殺當今司空之重罪,需即刻逮捕,送京師受審!”
“敦煌郡張、張......”
劉岱、萬潛、王彧不約而同望向張蒙,無不驚疑。
黃槐手中的二尺闆指向張蒙:“若在下沒看錯,閣下便是張蒙吧?”
張蒙坦然一笑,點頭道:“不錯。”
黃槐肅聲道:“那麽請君跟我走吧。”
史阿嘴角抽動,當即就要拔出環首刀,張蒙給他個眼神,說道:“黃君,我現爲劉公效力,你要帶我走,先問劉公答應不答應。”
黃槐看着劉岱,劉岱局促不安,嘴唇動了動卻沒吱聲。他雖然讨厭張蒙,但并非完全沒有信義之人,張蒙如約救了他的愛妾、取回了行李還承諾後續道路全程守護,他實在沒有理由翻臉不認人。可是,張蒙受到通緝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王彧這時冷笑一聲,道:“張君,你藏得好深啊,何不早說實情!”
張蒙道:“我若早說實情,你以爲你現在還能安然站在這裏嗎?”
王彧不依不饒:“劉公寬厚,允你兵曹從事之職,可你是朝廷要犯,這件事恐怕還得兩說。”接着對劉岱道,“主公三思。”話中意思昭然若揭。
萬潛直言正色:“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主公乃君子,治國治民,更該爲表率。既然已經答應了張君,怎能自食其言?”又道,“況且董卓擅政,朝野皆怨,當初主公之所以接受任命出雒陽,便是不願在朝中受董卓擺布。這些王君難道都忘了嗎?”
王彧道:“彼一時,此一時也。而今亭中緝拿要犯,主公若公然包庇,大爲不妥!”
萬潛搖頭道:“田忌識孫膑于刑徒、霸王擢英布于囹圄,皆因慧眼識人,今董卓無道、擅自廢立、玩弄朝綱,有志者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張郎君肯爲天下先,孤膽刺董,不是罪犯,而是義士也!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适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劉公乃天下聞名的君子,合當重義守諾,豈能懼畏強暴,疏遠賢士!”越說到後來越是慷慨激昂。
劉岱聞言低頭不語,王彧臉色鐵青無言以對。
張蒙先對萬潛道:“多謝萬君之語。君子在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下算不得君子,但追慕君子風尚。董卓之亂,人神共憤,上至君子、下至黔庶,無不苦之,在下雖然隻是一介匹夫,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即便知其不可,在下仍要爲之。”轉而“咣啷”拔劍,“黃君,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你今番要講在下捉拿歸案,在下卻也不會束手就擒,在下若能僥幸逃出,反董之心也絕不會變。便看今日亭中,是君的劍利還是在下的劍利了。”深吸口氣,做好了全力以赴的準備。
黃槐沉聲道:“張君非要拼個死活?”
張蒙淡然回應:“與董卓鬥,魚死網破而已。”心中則想:“對面不到十人,我與史阿殊死血戰,未必不能取勝。即便不行,劉岱就在身側,還能以他爲質......”尚在盤算對策,卻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看将過去,黃槐竟将手中的二尺闆以及索繩徑直丢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