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信捂着肋下,靠在車廂邊上,微微喘氣,據他說,自己受了點輕傷。
“嘿、嘿嘿,殿裏的狗賊,是董賊手下悍将李傕,他以弩射暗箭偷襲,不然我怎會受制于他。”鮑信龇牙咧嘴,不知道是因爲疼痛還是因爲忿怒,“好在張君出手相助,救命之恩鮑某沒齒難忘。”
現世的張蒙與鮑信見過幾面,但不熟悉,直至今日才第一次搭上話。
夜半時分,四野冷寂茫茫,唯見辟雍方向紅光泛天。
張蒙想着叔父所說那幾個不知所雲的詞,知道依照今夜态勢,再無可能去辟雍調查了,可心裏放不下,便問鮑信:“鮑君,你可知道那小殿裏供奉的乃是何人?”
鮑信一愣,先問:“你不知道?”而後想到緣由,“是了,你歲數小自是不知。”
張蒙聽了,拱手道:“願聞其詳。”
鮑信走兩步坐在斷裂的車轅上,呼着氣想了一會兒,方才緩緩道:“你看到殿中央那人形的大陶俑沒?那是前朝的窦皇後。”
“窦皇後?”張蒙有些意外,努力搜羅相關的回憶,可惜寥寥無幾,“哪個窦皇後,孝章皇帝的皇後還是孝桓皇帝的皇後?”
本朝以來有兩個窦皇後,分别是漢章帝劉炟的原配章德皇後與漢桓帝劉志的第三任皇後桓思皇後,她們均爲開國雲台三十二将之一窦融的後代。
鮑信笑了笑,道:“章德皇後不是與孝章皇帝合葬在敬陵,怎麽會在這裏。這裏供奉的是桓思皇後,她死于冷宮,雖說最後仍得以陪葬宣陵,但地位甚低,昔日近侍伴當不願主人受委屈,特立此小殿,單獨享受香火。”
扶風窦氏自西漢時就逐漸興盛,本朝開國又跟随光武帝以軍功起家,終以從龍之功平步青雲,成爲一等一的顯赫家族。
窦融曾孫窦憲憑借妹妹的漢章帝皇後地位,權傾朝野,可以說是本朝最早出現的外戚重臣。雖然後來跋扈恣肆過度,被漢章帝的兒子漢和帝劉肇逼迫自殺,但他的妹妹還是得到了合葬的待遇。
即便經受這一次大難,扶風窦氏實力猶存,等到窦融的玄孫窦武時,再度因妹妹被漢桓帝立爲皇後,任大将軍,變成又一個窦氏外戚。然而窦武卷入了與宦官的鬥争,以至于最終遭到宦官攻擊,兵敗而死,扶風窦氏受牽連死難者甚衆,遭緻滅頂之災。
宦官扶持了旁系宗室劉宏繼位爲帝,即漢靈帝。窦武的妹妹窦妙被尊爲太後,可由于與宦官發生龃龉,憂郁而死。可是宦官依然懷恨在心,用衣車載窦妙的屍體放置在城南市舍數日不下葬,極盡羞辱,乃至百般阻撓窦妙與漢桓帝合葬之事,哪怕得以合葬,也是排在了漢桓帝前兩任皇後的後面。
鮑信說到這裏,歎息道:“本朝百年各派政争,你死我活、此消彼長,至窦武時,終成外戚與宦官對立之勢。窦武爲前驅死,隻道是大将軍能繼承前人遺恨,徹底掃蕩群閹,可惜天不假年,一朝身死,縱然宦官覆敗又有何用?後繼者不足與謀,功虧一篑啊!”
張蒙聞言,問道:“後繼者不足與謀,大将軍的後繼者......鮑君指的是誰?”
鮑信道:“還能是誰?袁紹袁本初也!”語氣頗含憤懑,“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我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張蒙繼續問道:“此次十常侍覆滅,袁本初居功至偉,正該大展宏圖才是啊,可聽鮑君這麽說,事實似有出入?”
鮑信恨恨道:“辛苦一場,全都便宜了外人!”
張蒙适時引出話題:“外人可是董卓?”
鮑信一聽,臉色陡變,看向張蒙的眼神炯炯生光:“張君,你怎知此事?”
張蒙自然不會如實交代,隻道:“雒陽上下已被董卓控制,誰人不知?董卓非善類,大将軍主政時,我記得一直駐紮在城外。可是今番破例進城,定是得到了朝廷的特許。朝廷這麽做,我看是引狼入室。”
鮑信一拍大腿,不防扯動傷口,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在張蒙的幫撫下總算緩過勁來,滿臉相見恨晚之色:“張君,你能這樣想,是大明白人!不看别的,就看董卓入城後立殺丁原、驅逐大将軍府舊屬乃至吞并禁軍等舉動,分明圖謀不軌,意欲獨攬大權!我也被董卓控制下的朝廷拒之城外,隻能單槍匹馬進城。咳咳,一路所見所聞,當真觸目驚心啊!滿城旗幟,标的看似是我大漢,實則統統寫成了‘董’字!”轉而扼腕歎息,“我千辛萬苦見到袁本初,勸他絕不可與董卓合作,宜盡早與太傅合力,将董卓趕走,可惜袁本初剛愎自用,不聽我言!”
張蒙道:“袁本初怎麽說?”
鮑信搖着頭道:“他隻推說董卓不過西北一武夫,在京師毫無根基,不敢亂來,不足爲懼......卻沒想過貪心不足蛇吞象,董卓這種人越是沒有根基,做起事來自然會越加沒有章法,不計後果。”
張蒙邊聽邊想:“這鮑信是個明白人,他能想到的風險,袁紹不會想不到。但是他與袁紹畢竟不一樣,袁紹是這次事變的最大功臣,叔父又是朝中第一權臣,按常理來說他的前途大有可爲。董卓是他叔父主導引入的外援,如果他站到了董卓的對立面,就等同于站到了他叔父的對立面,這樣不符合他的利益,所以他對董卓抱有幻想是真,對權勢太過期待眷戀也是真。”
鮑信這時恻笑兩聲:“他以爲他想要的,太傅會給他嗎?”
張蒙又想:“是了,曹操說過,袁紹與袁隗雖爲叔侄,其實政治觀點相左......唉,即便如此,功名利祿就在眼前,不要說袁紹,換作任何人都不會輕易放過。”
鮑信道:“我隻覺袁本初行将就木,道不同不相爲謀,便趕緊出城,誰知被躲在袁本初宅邸外的董卓探子察覺,竟遭追殺。所幸我在雒陽混迹數十年,對城中地理爛熟于胸,才能幾次死中求活,堪堪逃出了城。”咽了口唾沫,仿佛回到了當時的巨大緊張中,“天殺的董賊不依不饒,兵馬緊追,我一路狂奔,到了辟雍附近,走投無路躲進了桓思皇後的小殿......嘿嘿,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張蒙慨然道:“鮑君深明大義,我甚是佩服。袁本初不辯是非,必生惡果。”
鮑信道:“我之前在城中遇見了曹孟德,他當還沒逃亡,不知如何打算?若能替我說動袁本初回心轉意,猶未晚也。”尋即自嘲般笑了幾聲,“唉,罷了!罷了!我自顧不暇,還管得了他曹孟德、他袁本初?嘿嘿......”
張蒙暗想:“大勢不可逆,後續事宜恐怕還是會朝着原本的曆史發展,我也無法改變,姑且不談。隻是叔父說的那些還沒個說法,未免遺憾......”于是轉回話頭:“鮑君,小殿裏有個老者,你認識嗎?”
鮑信思索片刻,應道:“哦,你說的應當是前朝窦皇後身邊的體己人,是個老宦官,年紀很老,眼睛都瞎了,平日裏就做些給來訪者香火、引導供奉的差事。”進而道,“其實你若想知道有關窦皇後的事,你祖父是最清楚的,何須問我這個外人。”
張蒙心想:“祖父可從來沒和我說過任何有關窦皇後的事。”便問:“何出此言?”
鮑信有些驚訝道:“你不知道?當初窦大将軍被殺,可是你祖父親自下的手啊。”
張蒙聽到這話,登時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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