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視過去,卻是個耄耋老者,頭戴長冠,面如骷髅,幹枯的身軀裹在白底黑邊的寬大深衣中,仿佛幽鬼夜行,尤其深夜無人,還穿着如此正式端重,更說不出的詭異怪誕。
“爾乃何人?”
有着前世先進觀念的張蒙絕不信怪力亂神,然而無邊黑夜中,在這樣一座泛着幽光且充盈熏香的殿室内遭遇這樣一位寬袍大袖的奇怪老者,不由得他不緊張。
老者雙眼似假寐般一動不動,長眉則微微顫抖,抿了抿嘴。張蒙注意到,他臉上光溜溜的沒有半根胡須,膚如凝脂,像極了久居深閨的婦人。
“進香......進香......”
老者忽然喃喃念叨,雙手向前伸,腳下碾着碎步,慢慢往邊上挪。
張蒙退後兩步,拔出鋼劍橫在身前,與老者保持距離。
“進香......”
老者自顧自俯身在空空如也的地上摸索着,嘴裏重複的同樣的話。
張蒙見此情形,暗想:“那裏明明什麽也沒有,他在找什麽?”俄而想到了老者閉着的雙眼,“哦,莫非他眼睛看不見?”
“進香......進香......”
老者着了魔也似,語氣漸變急促。
張蒙扭頭看向殿中位置擺着二層高台,高台頂上立有一尊齊人高的大陶俑,底部則圍滿了正在燃燒的香燭以及各種各樣的人形小陶俑、青銅制的小編鍾與小編磬等器物,貌似是個精心布置的祭壇。
因爲光線不勻,處在中心主位的大陶俑形制瞧不太清,但像是有着長裙絲帶的婦人體貌。張蒙觀察須臾,忽然心有所悟:“眼盲......皇後......哦!莫非眼盲指的就是這來曆不明的老者,皇後便是......”視線再度移向那尊大陶俑。
“恐怕通過那老者,就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張蒙鎮靜下來,正待主動找那老者搭話,沒成想,殿外燈火光驟然大亮,刺鼻的濃煙随即灌入口鼻。
“裏頭有動靜!人就在裏面!”
“快點火,把他逼出來!”
張蒙聽到七嘴八舌呼喝聲四起,環視周圍,隻見殿外明如白晝,無數人影倒映在隔窗上,穿梭來去。轉頭看,已不見那老者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張蒙正不知發生了什麽,前景因爲蔓延進殿的煙霧恍惚,突見兩人從煙霧中現身,龇牙咧嘴揮刀砍來。間不容發,他側身避過一刀,反手還擊,劍刃插中一人面門,對面慘叫摔倒,劇烈扭動翻滾。
另一人接踵而至,舉刀正斬,張蒙随機應變,左手摸向腰間。
那人以爲有暗器偷襲,急忙收招還式,保住門戶。張蒙大喝一聲,威吓的同時斜身探步,企圖沉肩力撞,但那人反應及時,架刀護住一側。
身體原主人搏戰經驗豐富,幾乎是條件反射驅使着張蒙行動,他不等招式用老,反手劍劈,勢大力沉壓住對方的刀刃。
兩刀相格,火星四濺,互不相讓。
那人全力以赴,使盡渾身力氣想要把張蒙的劍挑開,卻未料到張蒙等的就是這一刻,抓住那人使勁的當口,突然卸力棄劍。
“唿——”
那人咬緊牙關卻格了個空,重心立刻不穩,身形大晃,張蒙縱聲長嘯,抓住機會縱身撲上去,用膂力以及體重,将他死死壓在地上,順便打掉了他手中的刀。
這樣的招數已經不是尋常的武藝技巧,而是實打實的搏命招數,每當這種時候,蘊藏在身體原主人血脈中的血性總能驅使着張蒙險中求勝。
那人猛烈掙紮,張蒙毫不猶豫,當先拳擊打碎他鼻梁,緻其滿臉鮮血淋漓,接着雙手合攏如鐵鉗,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不斷用力。
隻一會兒,那人臉色從漲的赭紅變成了紅紫色,又從紅紫色轉變成了豬肝一般。再過不久,他兩眼翻白,直是有出氣沒進氣,很快窒息而死。張蒙這才松開手,隻見那人的脖間多了一周淤黑,纏着一條麻繩般明顯。
“唔,他們不是賊人,是.......”
激戰過後,張蒙稍稍穩住心神,看向倒在地上的兩具屍體,心頭一跳,發現他們都穿着簡易的甲胄,樣式一如曾在雒舍外董卓軍營地所見。
“是董卓的兵馬。”
張蒙思及此處,鼻邊濃煙更烈,于是撇下兩具屍體,撿起自己的劍,往小殿後面轉。尚未拐過擺放陶俑的高台,先聽人大呼:“小心!”心念電轉,及時刹住了腳步,卻聽“撲”地一聲,一支羽箭結結實實射進了距離鼻尖隻有半寸的梁柱上,箭杆兀自顫抖。
張蒙揮刀砍掉羽箭,趨步遞進,但見高台背面,烈火正燃,兩個人在那裏,一個躺着,一個站着。躺着的人受了傷,站着的手上則持有一把強弩。
持弩之人體格健碩,身披重甲,威猛有如小山,甲胄上的翎羽與犛毛全都顯示着他隸屬董卓軍的身份。
“此必是董卓軍中精銳的蹶張材官。”
張蒙心弦陡然繃緊。
“材官”是勇健有力的武士通稱,朝廷亦有相應的武官職。“蹶張”則指需要用腳踏住、動用腰腹力量才能張開的強弩。因此“蹶張材官”非軍中之輩不能勝任。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憑借原主人的武勇與搏戰經驗,張蒙數次化險爲夷,然而卻從未遭遇過真正的強敵,此刻陡然緊張,前世思緒再度湧起:“我、我對付得了他嗎?”
“壯士小心!”
與此同時,躺在地上的人猛烈蠕動,他腦袋邊上倒着一盞油燈,臉上滴滿了炙熱的燈油,油燈的火焰燒着了堆在高台後的幹草木柴,哔剝作響。
張蒙看了看地上的人,餘光所見,幾步外,那蹶張材官正踏着弩開弦,這一下如醍醐灌頂,使他瞬間從猶豫中抽身出來:“不幹掉他,他就要幹掉我!”
張蒙思定,哪能給對方機會,目測兩邊相隔四五步,倉促間恐怕搶不到身前肉搏,即便肉搏,一時半會兒未必能見分曉,反而夜長夢多,于是心念電轉,果斷丢掉劍,出手猛推身畔的高台。
高台是木制的,外蓋紅布,卻是中空的重心易變。張蒙一推之下,雖然沒能完全推翻高台,但高台上的各種陶俑銅器乃至香爐香壇全都跌落下來,山體落石般打在那蹶張材官的身上,疼得他嗷嗷直叫。
張蒙觑準時機,飛身迅進,搶到近前,恰好那蹶張材官臉上被一個瓷瓶砸中,血流滿面,血水遮到了視線,他慌張地亂揮出一拳,卻打了個空。
“賊豬狗!”
張蒙出拳勢大力沉,當頭打翻那蹶張材官,順腳将他的硬弩踏斷,那蹶張材官痛呼捂臉,滾向一邊。
當其時,附近火焰已經開始蔓延,熱浪灼人,黑煙滾滾,更嗆人眼鼻,離油燈燃起柴草,地上那人眼見就要被烈焰包圍。
“走!”
張蒙審時度勢,暫且撇下那蹶張材官,扯過地上那人。一股濃重的黑煙沖進鼻中,幾乎引得他當場暈厥過去,但仍是靠着意志力穩住身形,将地上那人整個扛在肩上走。
此時此刻,小殿内早已烏煙瘴氣,火勢張騰難遏,連高台也被點燃,連帶着梁柱椽架等都“吱吱嘎嘎”亂響不住。
兇險如斯,張蒙卻聽到殿外叫罵不絕,仍有無數兵馬圍堵,心中歎息:“今番不巧,陰差陽錯自投羅網了。大火在内,群敵在外,莫非真的插翅難飛?”
值此緊急關頭,殿門口子上沒來由爆發出巨響,等張蒙回過神看去,但見土木橫飛、碎屑迸濺,小殿大門連帶左右牆壁居然被不知何物直接撞了個粉碎。
“這到底是是何方神聖!”
飛散的煙塵與火星撲面而來,張蒙大驚失色,閉着眼、屏住呼吸不受控制向後跌倒,就在這時,但聽一聲清亮的牛哞,一股勁風刮過,濃塵之中,有人高呼:“張君!”
張蒙看不見其人,不過隻聽聲音就知道是史阿,當即回應:“我在這!”話音未落,臉上被地面上彈起的細碎石子“噼噼啪啪”亂打不住,右臂連肩同時被兩雙手牢牢箍住,隻一下,就将他整個連同背着的人全都拖到了上面。
“張君!”
此時睜眼,咫尺距離,張蒙看清了兩張熟悉的面孔,史阿與單仲。
“張君當心!”
可惜對視僅僅須臾,史阿瞳孔驟然放大,大吼着撲身全力将張蒙身子往下壓。
張蒙耳邊再次聽到悶聲巨響,一股強烈的熱浪襲來差點使他窒息,一時間土石灰屑猶如流沙,“撲撲簌簌”灌滿了他的衣襟。
一線之隔,裏頭火海地獄,外頭卻是清風明月。
耳邊驚呼尖叫不絕如縷,卻是越來越小,自己似乎正在遠離。
等到脖子耳根邊上有輕風掠過,張蒙這才慢慢擡起頭,當下的他赫然發覺,自己原來坐在了牛車上,牛車的車廂早就碎裂殆盡,眼前的史阿與單仲則都像陶俑一般,渾身上下裹滿了灰土,臉埋于車廂底闆。
過不多時,史阿與單仲陸續擡起頭,直起身。月明星稀,涼風習習。三個人坐在牛車上,你看我、我看你,最終各自長舒一口氣。
牛車穿過一片小林子,面前遇到一條小溪,拉車的老牯牛忽而停了,站在溪邊,仰頭發出長長的凄鳴,随後轟然倒地。
三人跳下車,走到已經死去的老牯牛身畔,見它雙角齊斷、滿頭是血,死不瞑目的模樣,都心下嗟歎。
史阿蹲下去慢慢撫合老牯牛的雙眼,歎道:“好牛兒,今夜沒有你,我三個都逃不脫。”
張蒙驚訝地望着老牯牛,疑問:“方才沖進小殿的,是、是它?”
單仲說道:“不錯,我與史兄一起駕着牛車,沖進了殿。”
史阿嗤笑道:“什麽一起,分明是我的主意,你還吓得差點跳車哩。”
單仲争道:“胡說,駕車救人不是我提議的?”
史阿轉對張蒙道:“張君,我倆在桑林左右等你不到,卻見小殿那裏火光沖天,便覺不妙。湊近了打探,見有大批人馬圍在殿外,越加覺得蹊跷,怕你遭殃,故而要将你搶出來!還好、還好......”
單仲道:“對方人多,打不過他們,咱有牛車,駕起便沖!”
史阿難得笑道:“對,駕起便沖!”
張蒙依舊訝異:“沖人可以,你倆怎敢直接沖進小殿?”
史阿道:“張君有所不知,牛車跑起來,那群老革怕得緊,本不敢阻攔,可内中有奸詐之輩想出壞點子,揮動火把恐吓老牛,牛車跑到了殿外,就不受控制,我拉缰繩對着小殿方向,老牛隻顧低頭死勁跑,哪裏拉扯得住,沒想到徑直沖進了殿,也是歪打正着,正好救到了張君!”
張蒙歎道:“時也命也。好在這小殿都是木建,否則這老牛結結實實撞上去,怕是當場斃命。”又道,“小殿的梁柱蠹蝕嚴重,貌似也給撞斷了......這樣一來,整個殿宇想必要全塌了。”同時想到殿内遇見的那神秘老者,不知他死活,暗自揪心。
單仲道:“塌了最好,壓死那幫老革!”
三人說話間,傾倒的車廂裏身軀聳動,卻是那被救出殿的人掙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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