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容不下我,我就去并州,再不濟,回涼州也!朝中衮衮諸公,最講究身份門第,這些彎彎繞繞我姓董的不懂,也不想受這等晦氣,倒不如沙場拼搏來得痛快!”
張蒙心想:“若非有前世之見,當真信了這番話。董卓本不失爲豪傑,但行爲處事的方式及原則與我大不相同。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爲謀,還是不要有過多糾葛爲好。”于是拱手婉拒:“多謝董公好意,隻可惜我還有事在身,恕不能相從。”
董卓不以爲意,接着道:“你我都是涼州人,你祖父與我又是故交,你跟着我,不愁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謀個大好前程,豈不比在這裏混日子來得好?”
不等張蒙回答,一騎飛馳電掣,遽然而至。那騎士與張蒙對視,不禁一怔,原來此人正是頭前見過的董卓麾下騎司馬郭汜。
董卓用馬鞭輕點手掌,輕輕道:“情況如何?”
郭汜與董卓并馬而立,附耳低語。張蒙注意到,董卓原先憤懑的神情忽而大大緩和,随後更是流露出難掩的喜色,邊聽邊輕輕點頭。
張蒙正有些疑惑,郭汜禀報完,打馬自先去了。
董卓沉吟稍許,扭轉馬頭,抛下一句:“你若回心轉意,随時可來找我。”語速甚爲急切,仿佛有要事在身,說完不再停留,帶着一衆人馬很快奔遠。
張蒙這時發現,迤逦而行迎駕隊伍早已延伸到了遠方,目之所至,早不見了皇帝的禦辇儀仗,隻剩些位處末流的官吏以及看熱鬧的鄉野百姓默默跟在最後。
“再不追上去,可就來不及啦。”曹操撫須提醒。
張蒙思忖片刻,對曹操道:“孟德兄,我先去看看情況,但今日我還要還史家的人情,決計是不會回城的。”
曹操點頭道:“無妨,我别無他事,就在這裏等你吧。我的馬你先用着吧。”
張蒙點頭緻謝,騎上曹操的馬匆匆追去。
駿馬奔馳,不多時趕上迎駕隊伍的核心部分,皇帝的金根車遙遙可見。相隔數尺距離,有一輛四匹馬齊駕的副車追随,不消說,自是劉協所在的車辇了。
張蒙正想穿越儀仗行列靠近副車,沒料想斜刺裏突然沖出數騎,将他擋在外圍。居首騎士錦袍精甲,極爲惹眼,态度亦是倨傲非常,不但大聲呵斥,甚至舉起手中馬鞭想要抽打張蒙。
張蒙認得這騎士,乃是當前負責隊伍警戒的虎贲中郎将袁術。
縱然張蒙與袁術都出身士族,但袁術身爲頂級世家大族子弟,與出身地方豪族的張蒙依然不可同日而語。兩人無論在身份地位還是家世淵源上都沒有交集,乃至連共同的朋友也寥寥無幾,頂多隻是照過幾次面罷了。
袁術顯然不認識張蒙,好在左右騎士有認識張蒙的,對袁術說了幾句,袁術這才收起馬鞭,傲然逼視:“六百石尚且隻能步行跟在最末尾,你個小小郎官何以靠近天子禦駕?動蕩未平,一切戒嚴,犯禁者均以不軌捉拿問罪!”
張蒙與袁術毫無交情,聞聽此言,心知鐵律難違,今日難見劉協與皇帝,隻得忍氣吞聲,遠遠看了兩眼劉協的車駕,主動拍馬保持距離。
有負責警跸清道的車兵、騎士等在迎駕隊伍周圍巡邏遊弋,張蒙無法輕易接近,索性改了主意,打算等辦完史家的事後再入城。叔父張昶目前正在朝中任職,另外還有一些當官的朋友,應該可以通過他們重新争取到入宮觐見的資格。
很快,迎駕隊伍的尾端也消失在的道路的盡頭,耳邊的喧嚷不再,天地四野複歸平靜。
張蒙兜馬掉頭,沿着泥濘的道路攬辔徐行,不多時,看到曹操笑眯眯站在路邊,便下馬将缰繩交到曹操手上。
“如何?見到天子了?”
張蒙尴尬道:“你看我這樣,像是見到天子了嗎?”
曹操笑了笑,道:“不讓見天子,不如回敦煌繼承家學,也算逍遙快意。”
張蒙的祖父張奂有三個兒子,長子張芝、次子張昶、三子張猛,張芝即爲張蒙現世的父親。
三子之中,張昶、張猛都入仕爲官,唯有張芝拒絕了朝廷的征召,一方面打理家業,一方面專心鑽研書法。書法中又最擅長草書,造詣出神入化,時人盡皆服膺。曹操提起這個話題,自然是調侃的言語。
張蒙知曹操向來喜歡戲谑,一笑置之,不過心裏頭尋思:“我當前的身份,自是高過尋常百姓。但亂世人命如草芥,隻憑一個郎官,恐怕完全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雒陽我必須得去,天子的面,我也必須見到。”如此思定,對曹操道:“孟德兄,我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等回了雒陽,再找你好好叙叙舊。”
沒想到曹操說道:“不着急,你去哪裏,我跟你一起去吧。雒陽内外都是一塌糊塗,沒個三五日消停不了,與其回去糟心,不如在外邊散散心。”
張蒙心想:“這樣也好,曹操在日後可是個風雲人物,提前與他搞好關系,有利無弊。”便答應了下來。
兩人邊走邊聊,很快到了雒舍。張蒙看見季宣候在門口,驚詫不已:“仲明,你怎麽沒走?我還道你早跟着陛下回雒陽去了。”
季宣搖頭道:“怪哉,怪哉,你道怎地,适才一群虎贲郎送陛下與陳留王離開,卻把我幾個護衛擋開,不讓我等追随呢,連同闵公也被趕走啦。哼哼,咱們舍生忘死,保得天子周全,而今卻像個外人般被防備,是何道理?”
曹操道:“天變了,大魚尚且自身難保,更何況你這種小魚小蝦。”
季宣忿忿不平:“我與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外人,我可是宮裏的羽林郎啊!天子、陳留王,哪怕之前的董太後,誰不認識我?”接着冷笑兩聲,滿臉都是不以爲然,“宮中亂時,滿朝公卿不見半個忠臣義士,如今大勢已定,又都紛紛出頭咯。”
張蒙拍拍他的肩膀,安撫道:“這不平事不止你一人遇上。”
“承英,難道你也......”
“嗯,一是一,二是二,我得先把手頭事辦完,再去計較這個。”
季宣嘴裏罵罵咧咧了了一會兒,踮着腳眺望遠方,說道:“承英,我在這等着就是爲了再見你一面,你既然沒事,我就先回雒陽了。你回去了,老地方找我便是。”說完,給張蒙與曹操各行一禮,大步離去。
張蒙走到雒舍門口,見泥水坑中泡着一具屍體,将之拖出來查看,瞧清楚了臉面,暗自點頭。這時候,耳邊忽然聽到一聲短促的驚呼,擡頭看去,羅敷正怯生生地站在不遠處,雙手背在身後,顯得十分緊張。
“羅敷姑子,你别擔心......”
張蒙心中好生憐憫。她一個小姑娘虎口脫險不久,尚未平靜,剛才各路人馬來來回回,動靜又是極大,自然更加惶恐無助。想來現在雒舍内外人去樓空,安靜了不少,她壯着膽小心翼翼地出來探看。
曹操打量着羅敷:“這小娘長得挺水靈,身段也美,你尚無家室,不如收了暖床。”
此言一出,羅敷的臉頃刻間便紅了泰半,低頭大氣也不敢出。
張蒙道:“孟德兄說哪裏話,人家救過我的性命,我答應了史家老夫人将她帶回去。”
曹操見張蒙認真起來,倒不再開玩笑了。
張蒙将羅敷帶到泥水坑邊,指着那具屍體道:“這想要霸占你的麻子臉已經死了,你放心吧,以後他可不會再欺負你了。”
羅敷雖然害怕,但依然努力睜開眼看清那麻臉漢,張蒙感到她牽着自己的手都下意識攥得緊緊的。
“啊——啊——”
羅敷的嘴巴發聲聽不清是什麽内容,但她的笑容說明了一切。
曹操啧啧兩聲,搖頭歎道:“美中不足是個喑人,可惜了。”
這句話想必是給羅敷聽到了,她迅速低下了頭,顯得很不好意思。
張蒙拉着她的手,柔聲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羅敷輕輕點頭,張蒙感覺到她的手掌心都在出汗。
雒舍内外已經空無一人,三人沿着山道往下走了一陣子,張蒙在小樹林裏找到了青骢馬以及單仲。
單仲恐怕是等了太久,以至于被雨淋得透濕,還是睡得不省人事。張蒙拔出塞在他嘴裏的布團,将他拍醒。他清醒過來,在地上鯉魚打挺:“嗯?嗯?張君,你回來了?哦哦,這個小娘就是你要救的人吧,啊?張君你一個人真的......哈哈,恭喜恭喜,恭喜張君!”臉上又是震驚,又是慌亂。
張蒙道:“你的同夥死的死跑的跑,你還恭喜我?”
單仲立刻道:“剛才周公托夢給小人,講了一番大道理,小人深以爲然,在夢中涕泣忏悔,隻覺得此前跟着那些禽獸作惡,實在不該,唉,那個恨呐,忍不住在夢中打了自己好幾個耳光,下定決心要棄暗投明,從此再也不做那些龌龊肮髒的事了!”
張蒙當然不會信他鬼話,然而前世的同理心作祟,終歸動了些恻隐之情,因此說道:“你能明白是非道理,是件好事。我不殺你,帶你回去,交給裏正處置吧。”
單仲立馬大叫:“不可!不可!張君,我落到裏正手裏,十有八九送到縣裏,必無好下場。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次,小人情願從此給你當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
張蒙嫌他聒噪,又将布團塞回他的嘴裏。
曹操皺眉道:“既是賊人,索性就在這裏殺了,免得費力将他帶回去。”
單仲面無血色,“嗚嗚嗚嗚”極力掙紮。
張蒙将他扛上青骢馬,考慮了一下,回道:“罷了,我不想用私刑,還是将他送公吧。”
曹操道:“随你,不過我的馬可不載他。”跨上自己的馬,招呼羅敷,“小娘,你的好阿郎更喜歡那個做賊的哩,你來我這裏坐。”
羅敷遲疑地看向張蒙,看到張蒙點頭,才戰戰兢兢在曹操的協助下坐上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