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麾下這些來自西北的甲士在邊地效命疆場大半生,戰鬥力之骁悍自然無需贅言,可此時此刻即便群擁而上,依然難以擋住來人前進的腳步。
“何處狂徒,膽敢驚擾天子駐跸禁地!”
董卓雙拳緊握,厲色高呼。身側不遠,郭汜提起環首刀,大跨步匆匆迎了上去。
“我找天子!天子何在?”
應答之人單手橫持長矛往前推,兩個甲士遮攔不住,同時趔趄後退。張蒙定睛細看,此人寬頰窄颔、長臉短須,中等體型,但腰細膀大,身姿極爲矯健精猛。再看他一身精制的素面魚鱗鐵甲以及紅纓鐵胄,可知來曆不凡。
眨眼之間,郭汜已擋在那人身前,環首刀一揮,奮力格住即将挑起的長矛。
眼見雙方将大動幹戈,張蒙當即斷喝:“天子禦前不可造次!”抽出佩劍亦欲居中解鬥。尚未及行動,隻聽得腦後腳步窸窣,扭頭顧視,但見兩高一矮三個身影正從雒舍的院中慢慢走出來。
高的其中之一便是闵貢,他環望院落片刻,高聲道:“何故喧嘩?天子在此!”
一聲如雷霆萬鈞,驚得在場衆人均是心中大震。
目光齊聚,與闵貢并肩而立的是一位華服少年,他睜大雙眼,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
這少年就是當今大漢天子劉辯。
“陛下!”
董卓和甲在身無法全禮,不過反應極快,率先躬身緻意。他一帶頭,包括郭汜在内,所有西北甲士全都跪伏在地,無數甲片摩擦碰撞,嘩嘩響如流水。
張蒙同樣單膝跪地,用餘光稍稍瞟向那闖入營地之人,見他似乎也被突然現身的劉辯震懾住了,直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顯得格外突兀。
“既見天子,爲何不拜?”闵貢肅聲質問。
張蒙先是聽到不遠處長矛被扔在地上的聲音,而後傳來響亮的回話:“小人呂布,奉執金吾丁公軍令,接禦駕回宮。适才無狀無禮,冒犯天顔,懇請陛下寬恕!”
“呂布?”張蒙聽到這個名字,大吃一驚,忍不住擡頭再看那人,可惜對方剛好匍匐在地,“這人......這人居然就是呂布......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咦?原來他現在還不是董卓的手下,那他是......”
哪怕有着原主人的記憶,而且見過了董卓,可是如今又聽到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張蒙依然反射性地心弦顫動。
“你說奉丁公軍令,丁建陽人在何處?”闵貢繼續質問。
“丁公正在來此的路上,指派小人百騎先行探路......小人這就護送陛下回城......”
呂布話音未落,就被董卓出言打斷:“陛下三思!臣近日查出,月前的孟津大火實是丁建陽放的。此人暴虐狂悖至此,絕不可深信!”
董卓的軍隊受大将軍何進的傳召來到雒陽,除了董卓之外,還有其他幾支外地軍隊,現任執金吾丁原所部便在其中,“建陽”便是丁原的字。
張蒙聽了呂布的話,腦海中頓時風雲湧動。
丁原早先任職并州刺史,守衛邊疆多立功績,部下将士有善戰之名。七月中,丁原受封爲武猛都尉,率軍南下抵達河南郡北部。也正是在這個月,河水南岸的重要渡口孟津突發一場大火,火勢滔天,火光甚至照進了數十裏外的雒陽。
當時風聲四起,縱火的數千人自稱“黑山伯”,貌似與活躍在太行山一帶的黑山賊有關系。他們縱火之餘,還聲言火燒孟津是爲了給予雒陽朝廷中的宦官們下馬威。如此災變,不僅加劇了雒陽朝野的人心惶惶,也引起了雒陽政壇的暗流湧動。
曾經有人舉報“黑山伯”的活動與丁原所部官軍有關,但被以何進爲首的朝官壓了下去,非但沒有責備丁原,還升遷其爲九卿之一的執金吾以示撫慰。
執金吾手下有七百人左右的禁軍編制,這數目相較丁原自帶的部曲本不值一提,但重點在于,有了執金吾的官職,丁原作爲外來軍頭,就有理由将自己的軍隊帶進雒陽城,以禁軍的身份行事。否則就要像董卓一樣,雖然帶兵到了雒陽外,卻因爲是客兵,無權進城,隻能一直駐紮在雒陽城西二十裏的幾陽亭。
兩下對比,足見何進對丁原的倚重。
現在何進已經身首異處,董卓這時翻出丁原舊賬,自然底氣十足。
呂布聞言,厲聲回應:“孟津大火是賊寇所爲,與丁公無關,陛下明鑒!”
尚不及弱冠的少年皇帝并不知該如何是好,讷讷不能言。反倒是劉協,居然朗朗說道:“你們誰能迎天子回宮,誰就是對的。”
張蒙聽了,心頭咯噔一下,暗想:“董、呂二人本就劍拔弩張,這一句話豈不是火上澆油,直讓兩方争個死活才罷?董侯聰慧,畢竟年紀小,口不擇言。”偷眼瞄了瞄劉協,卻發現他正對着自己做鬼臉。
闵貢老成,及時調和:“如今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董公,你與丁公都來救駕,但天子卻不能跟着你們走。移跸之事,還得等袁公他們來定。”
張蒙暗暗點頭,原主人久在朝中,耳聞目見,自然知道這裏說到的“袁公”乃是當朝三公之一,太傅袁隗。
袁隗出身的汝南袁氏,自漢章帝時先祖袁安當上司徒以來,先後傳了四世,有五人擔任過被視作官場最高榮譽的三公職務,故而号稱“四世三公”。又因爲東漢盛行以師徒關系爲紐帶的官場提攜風氣,家族成員擔任朝官衆多的汝南袁氏更是門生故吏滿天下,手握極其深厚的政治資源與廣博的人脈,逐漸成爲當世一等一的門閥。
袁隗是目前汝南袁氏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漢靈帝劉宏駕崩後,嫡長子劉辯在大将軍何進等人的擁立下繼位爲帝,爲避免主少國疑、局勢不穩,何太後臨朝稱制,以皇帝的名義封素有名望、能服士林之心的後将軍袁隗爲太傅,與她的哥哥何進共錄尚書事。
錄尚書事有權審閱上奏文書以及綜理朝政,在劉辯年少無知的情況下,更負責國家具體事務的決策與下達,可謂朝廷最高權力。所以在雒陽政亂之前,擁有絕對話語權的輔政重臣隻有何進與袁隗二人,如今何進已死,能代表朝廷意志的,自然隻剩袁隗了。
闵貢說完,董卓默然無語。劉辯在衆目睽睽下很不自在,戰戰兢兢往闵貢身後藏了藏。
董卓微微擡手示意,郭汜以及院中甲士陸續起身。
張蒙徑直走到呂布身前,輕扶住他雙臂。
呂布一邊緊着甲胄一邊站直了身闆,張蒙發現他比自己倒還矮上幾寸,與想象中那高大無比的形象截然不同。然而兩人眼神稍加對視,一股凜冽殺伐之氣撲面而來,不安感立刻襲遍張蒙周身。
“多謝足下。”
呂布咧嘴笑着拱手,雖說在表達友好,可就像寒冬下的陽光,讓人感受不到半點溫暖。
張蒙回了一禮,心想:“我見過奇貌異相之輩不在少數,這呂布長相并無驚人之處,卻氣勢非常,令人望而生畏,着實不同凡響。”
天子出面調停,饒是董卓與呂布兩邊互相看不順眼,終究不敢繼續叫闆了。
在闵貢的要求下,董卓收斂部衆,呂布的人馬則退到了更遠處的一片小林子中。
劉辯自從出宮以來驚魂未定,闵貢陪他返回前堂說話。
董卓心情不佳,整頓部隊要緊,沒空接待張蒙。張蒙在他的營地兜了兩圈,也回到了雒舍,準備去看看羅敷的情況,不想迎面先遇上了劉協。
劉協遠遠看着面無人色的劉辯,撓着額頭問:“承英,我不明白。先帝在時,文武百官在他面前都是畢恭畢敬,從無忤逆,怎麽到了而今大兄這裏,又是大火又是大亂,無論宦官還是兵卒,一個個都趾高氣揚的......都是皇帝,大兄和先帝到底有何差别呢?”
張蒙道:“若是董侯你爲帝,當如之何?”
劉協自信非凡,答道:“我爲帝,用忠臣、治奸臣,必不使宮城生亂。”
張蒙接着問:“便以張讓、何進爲例,到底何爲忠,何爲奸?”
劉協當下語塞,過了一會兒,搖頭喪氣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則必生亂。”張蒙歎口氣,“若非如此,又怎會有此番大亂。”
劉協聽到這裏,複看向不遠處的劉辯,一語不發,似有所思。
張蒙沉吟須臾,深沉道:“董侯,你生性聰穎,倘生在尋常百姓家,不失一樁好事。可在帝王家,最是身不由己,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恐怕才是最好的選擇。”
劉協大惑不解:“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這是什麽意思?”
張蒙剛想說明,劉協先搖起頭來:“罷了、罷了,太後說過,我年紀小,很多事就算聽了也聽不懂,等長大了,自會懂得......”說着嘿笑,“反正我又不是皇帝。”
“董侯,你......”
張蒙忽然心潮澎拜,話到口邊,一陣環佩叮當打亂了他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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