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阪雒舍中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早已消弭無蹤,瓦屋院落甯靜如常。
張蒙坐在前堂長滿青苔的石階上,望着院内來去穿梭的甲士,回想起不久前的驚心動魄兀自發怔。冷不丁有人自後拍他的肩頭,他渾身一震,下意識握緊了劍柄,回頭看去,一張小臉正笑眯眯地湊過來。
“董侯。”
張蒙舒口氣,松開手,露出欣慰的神情。
年幼的劉協在他身邊蹲下來,雙手托腮,不說話直直盯着他。
“陛下他......”
“你放心吧,董卓瞧着莽撞,但執禮甚恭,說話亦有分寸,比張讓那些閹人和善多了。”劉協搖晃着腦袋,緊張的神情緩和了不少,“他貌似是個好人。”
張蒙欲言又止,輕歎兩聲。
劉協停頓片刻,複道:“承英,我聽說适才你兇險萬狀,幾乎與董卓的人馬鬥起來?”
“是......咳咳,好在闵公挺身而出,替我解了圍。”
劉協很感興趣,追問:“哦?闵公赤手空拳,怎麽替你解的圍?說來我聽聽。”
張蒙苦笑着回道:“闵公報出我的身世,遂将一場刀兵化爲無形。”
二人沒說幾句,前堂另一側傳來橐橐靴聲,随即有人高呼:“張然明之孫何在?”仿佛半空中炸響個霹靂。
張蒙拉着劉協站起身,面前一名身形魁偉的漢子大搖大擺走到跟前,正是董卓。
與董卓并肩站立的是名身着素色襦袴、頭裹幅巾的清癯白須老者,此人便是劉協口中的“闵公”,名爲闵貢,剛才就是他及時阻止了董卓軍與張蒙的火并。
闵貢任職河南中部掾,本職巡視雒陽附近河南諸縣軍政,雒陽亂起,他在郊外找到天子劉辯以及劉協一行人,不離不棄保護至今。
張蒙拱手先道:“闵公。”而後移目董卓,點了點頭,“董公。”
董卓個頭甚高,看人又喜歡眯着眼,總有種睥睨的傲慢,他看着張蒙,聲音洪亮:“若非闵公及時提醒,我險些傷及故人之後。嘿嘿,令祖張公與我有舊,二十多年前,我投在張公麾下爲軍司馬,曾攜手共破西羌亂賊,結下厚誼。後來張公入朝爲官,便少謀面了。張公學識廣博且高風亮節,我一直十分敬佩。你是涼州人,又是張公的孫兒,咱們自當親近。”
張蒙笑笑道:“董公之名如雷貫耳,祖君嘴邊亦常提起。”
董卓喜道:“哦?張公說起過我?他說什麽?”
張蒙敷衍幾句:“多是董公奮勇無敵、爲國爲民的忠義之舉。”
董卓撫掌大笑:“好、好啊!張公表面清高孤直,實則還是看重我的。”
張蒙話雖如此,心下卻不以爲然,因爲他清楚記得,數年前祖父告老還鄉,居家講學期間,董卓曾不止一次派人送禮,意欲拉攏結好,全被祖父拒絕了。私下提起董卓其人,祖父的評價便是“日後亂朝綱者,必此人也”,可謂極有先見之明了。
董卓笑了一陣,俄而怅然,歎道:“可惜張公已經離世,當初若非軍旅羁勞,我必當親自到場吊唁,唉,可惜、可惜......闵公,多虧你出面,否則我便鑄成大錯了呦。”
闵貢道:“張公與我同窗,承英一如我子侄,無論公私,都得舍命相護。”
董卓這時又笑起來:“闵公,實不相瞞,你那時一聲斷喝,我聽在耳中,還道這張家小子是天子或是陳留王呢,一不留神,怕就犯下欺君弑王之罪喽,哈哈!”
他本意戲言,誰料話音未落,劉協立刻厲聲駁斥:“臣子安敢調笑君王!昔日鄧通戲殿上,大不敬,當斬。你胡言亂語,是想當下一個鄧通嗎?”
一語既出,滿堂皆驚。張蒙看着董卓陰晴不定的臉色,心中着實爲劉協捏了把汗。
鄧通是西漢文帝時的佞臣,斂财無數、飛揚跋扈,當時人人皆避其鋒芒,唯有诤臣申屠嘉在文帝面前直斥鄧通戲谑無狀,按律當斬。這一事迹記載于《漢書》中,雖然并不生僻,但在這種場合從一個八九歲的孩童口中說出,着實令人驚訝。
董卓張嘴訝異,低頭目視劉協:“此子何人?”
闵貢應答:“此即陳留王也。”
董卓聞聽此言,再看劉協,眼中光芒閃動,行禮緻歉。
劉協見狀,倒也不緊不慢,撣了撣雙袖,一手橫放胸前,一手往外展開,正顔告誡:“過而改之,善莫大焉。董公救駕有功,小過不掩大功,公家大度,不予計較。”
董卓認真道:“謝大王恩典。”
張蒙看在眼裏,暗自點頭。在他固有的認知中,東漢末代皇帝劉協身爲九五之尊,給世人的印象從不離孱弱、無能等字眼,一生似乎都在窩囊中度過,是個十足的廢物。但這個認知在他回憶起原主人過去的經曆後很快就被推翻了。
通過與劉協本人接觸,他發現,即便隻是個總角之齡的孩童,劉協所展現出的素質與氣度,已經遠遠颠覆了他對一般同齡孩童的看法。
無論是因爲天資聰穎還是宮廷教育得當,如果隻看當下的劉協,實在無法想到,此等人物,有朝一日會成爲一個任人擺布乃至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傀儡木偶。
不過,認知反差的驚異,不隻來自劉協一人。他慢慢回憶起了更多原主人曾親身體會到的人和事,其中不乏前世的他“熟知”的人物。無一例外,他發現,這些人所表現出來的言行、性格、特質等等,都與他曾經笃信的事實大有出入。
他意識到,原來他從前了解的曆史,都是極爲片面的,而他卻以偏概全,自以爲已經窺見了曆史的全貌。
換言之,褪去最初的驕傲與自命不凡,他徹底明白了,這是一個他熟悉的時代,也是一個他完全陌生的時代。
再看眼前行爲舉止畢恭畢敬的董卓,他更無法将之與後世塑造的那嚣張桀骜、不懂禮數的粗蠻形象結合在一起。隻是如今的他,已不會再感到驚訝了。
闵貢這時有意調和氣氛,故意說道:“董公無心之言,殿下不必挂懷。殿下由董太後含辛茹苦撫養成人,董公也姓董,比尋常人更親。”
劉協雖然聰慧,到底是個孩子,一聽這話,當即睜大了雙眼望着董卓:“哦,你是太後的親戚嗎?”
張蒙不願意看到董卓和劉協攀親,立即解釋:“太後出身冀州河間國,董公則爲涼州隴西郡人,數千裏關山阻隔,算不得真正的本家。”
劉協“哦”了一聲,低下頭,明顯失望。
董卓斜睨張蒙,瞧不出喜怒,過了片刻,忽而發問:“陳留王亦是何太後所出?”漢靈帝劉宏的生母爲董太後,皇後爲何氏,劉宏死後,何氏也從皇後變成了太後。
張蒙道:“非也,陳留王之母乃先帝時的王美人,與天子嫡庶有别。”
劉宏有兩個兒子,正宮何氏生下的嫡子即爲當今天子劉辯,美人王氏生下的庶子即爲陳留王劉協,此外還有個女兒,封萬年公主。
張蒙本道董卓隻是随口一問,然而在對方的臉上覺察出幾分耐人尋味的笑意,不由暗自納悶:“董卓聽到董侯的身世,怎麽好似心有所喜?”此間想不清楚原因,卻留了心。
劉協孩童心性,說不兩句甚覺無聊,回去後院了,留張蒙與董卓、闵貢在前堂。
董卓道:“我在來的路上得到消息,前兩日,宮中混亂,血流成河,但大抵閹豎失勢,正人君子奪回社稷,大将軍在天之靈也可告慰藉了。”又道,“剛才快馬來報,文武百官即将至此間恭迎聖駕,咱們得提早準備,送天子回宮。”
闵貢點了點頭:“我等一行人與盧尚書在河邊分離,該是盧尚書回城通傳了天子下落,引來了朝中諸公。”同時半開玩笑,“董公足不進宮,對宮中情形倒是清楚得很呐。”
董卓不加隐瞞,直言:“我胞弟在内朝任職奉車都尉,此次宮中巨變,亦身先士卒,與閹豎血戰,三日來種種形勢,都是他傳達給我的。”
闵貢道:“而今張讓、段珪等投河,趙忠、高望等死在宮中,閹豎魁渠大體覆滅,天命終歸穩固,實乃國家之幸。”
董卓手扶下颌,若有所思,喃喃低語:“天命穩固......恐怕......”面色不豫。
闵貢轉對張蒙道:“承英,你去後院收拾一下,将天子與陳留王迎接出來吧。雒陽城距此不過十餘裏,百官迎駕,須臾可至。”
張蒙答應下來,擡步要走,見董卓背過身去了,暗語闵貢:“闵公,董卓麾下兵甲此番也要進京嗎?我聽說,此前鄭、盧、種諸公,對此多有異議,想來自有道理......”
他此處提到的“鄭、盧、種諸公”,指的分别是前侍禦史鄭泰、尚書盧植與谏議大夫種劭,前二人對大将軍何進召董卓進京表示強烈反對,其中鄭泰甚至爲此棄官以明志,種劭曾受何進委托,前往董卓軍營斥責董卓,阻止其向雒陽進軍。
闵貢比指在唇,噓聲示意,偷眼看了看董卓,低聲道:“茲事體大,非我等可以定奪,等朝中諸公到了,自有主張。”
董卓一直沉默不語,張蒙看着他思忖:“照史書上說的,董卓暴虐無常,怎麽如今闵公說一句話,他也不敢反駁?”
闵貢回去照看天子以及陳留王,董卓則邀請張蒙去外頭他的臨時營地歇腳。
季宣暗中對張蒙道:“董公面色不善,剛才咱們與他有沖突,去他軍中隻怕不測。”
張蒙道:“無妨,天子近在眼前,且百官将至,他不敢胡爲。”
說不兩句,季宣轉過身,在堂中摸索了一陣子,繼而遞給張蒙一頂兜鍪:“承英,這是你的,我一直帶在身邊。”
張蒙笑道:“多謝了,天子那裏如何了?”
季宣道:“闵公正在安撫,安排左右做離開前的準備。”
這時走在前面的董卓回頭呼喚,張蒙暫别季宣,跟了上去。由于原本曆史的影響,他對董卓的軍隊十分好奇,欣然允諾董卓的邀請也有摸一摸對方底細的打算。
董卓軍的營地位處一片林子的邊緣,全軍将士或坐或立,三五成群。
張蒙依照行伍經驗粗粗進行了點算,暗自尋思:“這裏的兵馬總計不會超過三千,數量遠比不過京師内外的駐軍。董卓隻有這點人,怪不得說話沒有底氣。”又感到奇怪,“隻憑這種實力,原本曆史上,董卓是怎麽掌控朝廷的?”
思緒未了,忽見不遠處的草甸子上突然混亂大作,喧嘩叫罵四起,原先秩序井然的西北甲士們頓時炸了鍋也似亂成一團。
他聽到董卓沉聲在自言自語:“果然來了......”再看過去,一人手持長矛,瞬間打翻三五個甲士,所向披靡徑直闖入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