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蒙解釋道:“她被賊人擄掠至此,我是來救她的。”
周遭亂哄哄的,張蒙左顧右盼不明所以,季宣望着門外橫屍,大緻明白發生了什麽,說道:“我還道賊人爲何自己亂了,看來是因爲你的出現。”接着慨歎,“承英,當時你倒下,我隻道傷勢緻命,已無力回天。沒想到你還是挺了過來。現在傷口......”
張蒙微笑道:“沒有大礙了。”
季宣點着頭,帶着幾分慚愧:“你倒下後,我拖你上牛車,然而兵荒馬亂,颠簸中你掉下了車,後面追兵來,天子禦辇又走得急,我......”
張蒙拍了拍他的胳膊,認真道:“仲明,你我兄弟,休說這些沒用的。”
季宣什麽樣的人,張蒙的記憶中都清清楚楚。當時事态緊急,每個人都不免做出情非得已的選擇。
張蒙望着陰暗的院舍裏面,疑道:“你也走散了嗎?在這裏避雨還是......”
季宣确認張蒙背後再無他人,輕搖其頭,壓低了聲音:“我在這裏自是爲了天子。”
“天子何在?”張蒙大驚失色,“難道就在此間?”
季宣道:“對,天子就在院中。這裏叫做雒舍,本是前朝的驿站,荒廢已久。我等一行人擁着天子先到了大河邊,盧尚書等人追來,張讓等閹人見走投無路,投水而死。盧尚書回去雒陽報信,河南中部掾闵公居中主持,我等保護天子在北邙阪尋找暫時歇腳的地方,輾轉到了這北邙阪一帶,一來有屋舍可以安身,二來更加偏僻隐蔽......”說到這裏幹笑兩聲,“沒想到卻是跳進了火坑,這雒舍中居然早有賊人盤踞......”
張蒙問道:“以你的武勇,這些賊人能奈你何?”
季宣搖頭不疊:“我當然不怕他們,但除了我與闵公,其餘隻剩兩個護衛,其中一個措手不及,還被賊人拿住了。我怕混戰傷到天子與陳留王,就與闵公合計,退守内院。賊人雖多,我堵住要道,他們一時半會兒倒也攻不進來,但我也趕不走他們就是了。不是你突然打亂賊人的包圍,會僵持到什麽時候還不好說。”
張蒙笑道:“無怪我總覺得賊人的舉止奇怪,原來還有這層故事在。誤打誤撞,不想還救了天子與陳留王。”
季宣道:“不止這次,日前你受傷,我看得清清楚楚,是爲陳留王擋了一劍,若非你挺身而出,殿下他隻怕兇多吉少呀......咳咳,他這一路都在念着你,看到你還活着,定然欣喜。有這些功勞在,隻要能度過這次困境,天子必然重重加賞你。”
張蒙回道:“我不求其他,但求做人做事問心無愧。”
季宣豎起個大拇指:“兄弟說得好啊!”繼而擡頭環顧,“賊人受驚逃竄,想來全都乘馬跑了,即便卷土重來,有你相助,我就沒啥好擔心的了。”
張蒙道:“好,我先去内院拜見陛下。”
季宣應了一聲,道:“陳留王貌似就在前堂......我不陪你進去了,我去偏院看看賊人是不是都走了。”說完握緊短戟,邁步自去。
張蒙轉身帶着羅敷進了雒舍,尋了間還算幹淨的偏房安置,見她身上淋到了些雨,便脫下自己的外袍給她裹上,溫言道:“你在這裏等我。”
羅敷說不出話,但緊了緊袍子,輕輕點頭。
時下暴雨滂沱,院中水漫,雨水沿着瓦屋檐牙墜如連珠。張蒙踩着泥濘,匆匆穿過前院雨幕,走進前堂。硬皮靴踏上青磚墁地,腳步聲“叭嗒叭嗒”,在陰冷幽靜的環境中聽着格外清亮。
“陛下!陛下!董侯!董侯!”
他扶劍而立,心裏焦急,任由雨滴從甲片的凹槽中彙聚成流不斷滴落地面,渾不在意,望着似乎空無一人的前堂提聲高呼,餘音在靜悄悄昏暗暗的堂内嗡嗡回響。
“怎麽沒人?”
等了片刻,無人應答,張蒙更往裏走了三兩步,口中呼喚愈加急切。這時侯,從一個陰暗的角落傳來細弱的聲音:“承英,是、是你嗎?”
張蒙心頭一震,循聲望去,隻見從數尺外翻倒狼藉的案幾後慢慢探出來個腦袋。
“董侯!”他驚喜交加,趨步上前,不忘躬身行禮,“季宣說天子在舍中,這裏卻沒有了聲響,我還道是出了意外。”
“無妨,适才我怕是歹人來,沒敢吱聲。”
走出來的是名孩童,約莫八九歲,臉上粘着草枝土屑,周身也滿是泥垢,看着狼狽,神情也相當疲倦,可即便如此,仍然掩蓋不住他服飾的華貴與端重,與眉宇間淡淡的英秀之氣相配,更顯示出非同尋常的身份。
“後世大名鼎鼎的漢獻帝,如今還隻是個孩子啊......”
張蒙知道,眼前這名個頭堪及他腰部的孩童,便是先帝劉宏的次子、陳留王劉協。
劉協從小寄養在董太後居住的永樂宮,身邊親近之人均稱之爲“董侯”,由于現世的張蒙長期宿衛永安宮,且爲人诙諧有趣,因此與劉協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承英,原來你還活着,那時候我以爲......”劉協眼眶濕潤,跑上來抱住張蒙。
“我這不好好的!”張蒙微笑安慰,朝左右看看,“陛下呢?”
“承英,你失散後不久,我們跑到河邊,盧公、闵公等相繼追來。張讓、段珪等人投河而死,闵公說他們是奸賊,雖死了,但亂兵将至,難分好歹,爲穩妥起見,還需藏深一些爲佳。我們先到了北邙山下,之後又轉到了這裏,眼下他們都在後院。”
劉協的臉色蒼白如紙,即便極力穩住氣息,可聲音仍然不時顫抖,可見對此前的種種經曆仍然心有餘悸。
張蒙喉頭幹咽,繼而緩緩吐出口氣:“闵公有先見之明......董卓要來了。”前世的他讀過這段曆史,心知雒陽政亂後,董卓就将登上朝廷政治的主舞台,即便對個中細節不甚了解,但對大體走勢還是有數的。
“董卓?”劉協一怔,沉默着仿佛是在回憶,過了許久方才問出一句,“我......我似乎聽過這名字......董卓......他是好人,還是......還是壞人?”
張蒙看着眼前孩童此時那呆滞而又無助的目光,忍不住低頭歎了口氣。
哪怕來到這個時代隻有短短時日,憑借前世的見識,張蒙對局勢的發展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判斷。原主人本身的素質、家世乃至人脈都可圈可點,卻十分缺乏遠見,心智也不成熟,以至于在此等大變局中沒能抓住冒頭的機會,最終湮沒無聞。
别的不說,就說眼前這個幼小的陳留王,在張蒙看來,實可謂最大的政治财富。
“董卓乃并州牧,此前受大将軍征召,要來雒陽,隻是不知爲何,一直駐軍在幾陽亭那邊,直到今日才起兵。”張蒙按照記憶說道,“我沿途詢問逃難百姓,董卓的旗号正朝北邙阪這邊過來。”
“原來如此......太後崩前對我說,大将軍不是好人。我信太後的,大将軍被張讓、段珪這些宦官殺了,那麽張讓、段珪他們應當是好人啦?可是盧尚書與闵公又對我說,張讓、段珪等人都是奸賊,合當該死,所以、所以誰才是好人?董卓與大将軍是一夥兒的,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劉協滿面憂愁,盯着堂外的大雨直發愣。
張蒙沉吟了片刻,低聲問道:“董侯,你信我嗎?”
劉協擡起稚嫩的臉龐看向他,眨巴眨巴眼睛:“我當然信你,太後崩後,你便是我最好的朋友。”
話音方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忽然從院外傳來,隆隆震震,聲勢頗大。
劉協瞳孔放大,驚恐不已:“誰、誰來了?”
張蒙立刻扶住他的雙肩,俯身低語:“快去後院,告訴任何人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那你呢?”
“我來周旋。”
張蒙面目弘毅,深吸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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