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尋坐在溪畔的一塊大青石握卷讀經,聽得林子外的腳步聲響,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見是蘇棠從外面走過來,笑着問:
“你也給青璇拉來,勸我不要去玄京的?”
“春陵君征辟你入策天府任職,心思不言自明,你何苦鑽進他們所編織的牢籠呢?”蘇棠不解的問道。
陳尋偏頭看着蘇棠的眸子,沒想到這些年過來,這雙美眸還予他純澈如春水的美感,隔空取來一塊青石,放在淺流的溪水中,請蘇棠坐下來,說道:“春陵君雖然在雲洲權高位重,但在真正的上古姜氏王族眼底,他也僅是不甚重要的一枚棋子。春陵君征我入策天府委以将職,想要用姜氏所立的神法約束我,說到底還是他不敢先破壞姜氏所立的規矩。這對我們來說,不能算是一件壞事啊。”
“你在梧山修煉,諸事都能念頭通達,而此去玄京,即使春陵君、赤眉真君限于姜氏所立神法,不敢對你肆意打壓、惡意報複,但有些閑氣還是免不了會受,又是何苦?”蘇棠問道。
“你們是怕我受不了閑氣,然後大打出手,反而叫他們抓住把柄?”陳尋微微搖頭,笑問道,“這些年來,多少人都說我性子狂妄自大,但真正能抓到我把柄的,又有幾人?”
蘇棠想起這些年來發生在陳尋身上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我是受人重任,該說的話,我還是要說。”
陳尋知道青璇舍不得他離開梧山,此時正藏在林子外“偷聽”,也不揭破,說道:“四宗在雲洲或許能稱得上已成氣侯,但從魔龍乾餘骨闖入雲洲,西北域億萬生靈殁于滔天魔劫之時,我們就不能再将目光局限在雲洲了。而從雲洲進入天鈞大世界的通道,控制在姜氏手裏,玄京我怎麽能避而不入呢?”
“夔先生要重塑肉身,虛元境也極不穩定,需要随時都與一眼靈脈連接,才能維持内部的靈氣平衡,無法随身攜帶,”蘇棠說道,“天鈞大世界一定是要去的,但爲什麽不能多等三五十年?”
陳尋說道:“修成元丹少說也有上千年的壽元,三五十年對我們來說,或許就相當于凡人三五個月那般短暫。隻是雲洲這些年來發生這麽多的事情,所牽動的諸多因果業緣,未必會拖到我們完全準備妥當之後才一起爆發……”
“你是擔心黑陰嶺的百萬魔族?”蘇棠問道。
陳尋袖手而立,赤足站在青石上,眺望北方終年積雪的群嶺,黑陰嶺在遙遠的七八萬裏之外,但不意味着滄瀾就絕對安全。
涉及到很多的事情,四宗已成氣候,他是可以抗诏不從繼續留在梧山逍遙快活,策天府此時的狀況不見得有多妙,多半不會跟四宗撕破臉,但暗中加以限制,或者縱容元武侯府、西北域都護府做出諸多針對四宗的部署,也不利四宗後續的發展。
其他不說,四宗與少奚氏、青鱗族暗中的法器、丹藥貿易,都需要通過雲洲腹地進行,一旦與策天府的關系交惡,往來雲洲腹地的通道被封鎖住,四宗與少奚氏、青鱗族的法器、丹藥貿易就會被切斷。
除此之外,最令陳尋擔心的,還是聚守黑陰嶺的百萬魔族。
陳尋微蹙長眉,擔憂的說道:
“黑陰嶺曾是千魔宗的山門所在,無數将卒屍骸堆壘,早成絕煞陰地,滋生不少強橫的鬼物。百萬魔族當年放棄千魔沙海,轉進黑陰嶺,必然是有所圖謀的。要麽黑陰嶺深處留有世人未發現的千魔宗秘窟,要麽在黑陰嶺有可能打開第二條連接魔墟的空間通道,畢竟四千年前,魔墟進入雲洲的空間裂隙,就出現在黑陰嶺的深處,那些還有可能找到當年封印空間裂隙的法陣痕迹。但這一切的背後,魔帥赤火明率百萬魔族進入雲洲的根本目的,極可能是爲了尋找魔龍乾餘骨的蹤迹……”
蘇棠此時想起滄瀾城被摧毀的浩劫,還心有餘悸,問道:“魔龍乾餘骨早就被轟出雲洲,極可能迷失在無盡虛空之中,百萬魔族能尋到它的什麽蹤迹?”
“百萬魔族在雲洲自然是不可能找到魔龍乾餘骨的蹤迹,”陳尋說道,“卻有可能建立魔龍乾餘骨返回雲洲的道标。”
聽陳尋這麽說,蘇棠臉色略有些蒼白。
道标之事聽上去神乎其神,道理卻是簡單。
陳尋所祭煉的法器,附有他的神魂氣息,即使是相距萬裏,冥冥中都會生有感應。
雖說空間玄壁能遮閉神識感應,但隻要百萬魔族能在黑陰嶺打開空間玄壁,将某件乾餘骨之前祭用的魔器探入無盡虛空之中,就能建立引導魔龍乾餘骨重返雲洲的空間道标。
“策天府此次大肆征召諸宗弟子入職,接下來就會大舉對黑陰嶺用兵吧?”蘇棠不确定的問道。
“封印魔墟口之後,我本打回帶一批弟子前往武周山,與玄都教彙合,加強對黑陰嶺的進剿力度,但春陵君直接征我入策天府任職,恐怕去北域的機會就不大了。”陳尋說道。
“爲什麽?”蘇棠不解的問道。
“雲洲僅僅是姜氏征服的數十中千天域之一,我們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姜氏的身上,”陳尋說道,“我與赤松師叔、胡師叔、谷師叔以及紀宗主他們都商議過了,我們還是要盡可能支持玄都教。玄都教才是紮根雲洲、會與雲洲共存亡的宗門。退一萬步講,玄都教的氣勢再強一些,策天府才不會将眼睛盯住梧山,我在玄京也能輕松一些。”
陳尋卓然而立,眺望遠方雲天。
與所有的大宗一樣,玄都教早前也被策天府滲透嚴重,但老龍潭一役,玄都教内部傾向姜氏及策天府的弟子損失極其慘重,以掌教陽坤真人爲首的本土派弟子,就徹底掌握玄都教的大權。
無論是暗中與四宗合作,還是在周武山建立防壘,将百萬魔族封鎖在北域之外的黑陰嶺,玄都教統率北域諸宗,則不再被策天府牽着鼻子走。
然而玄都教越是如此,策天府對此忌憚之心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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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陳尋心思已定,蘇棠也不再勸說什麽,起身離開石溪。
見守在林子外的青璇與蘇棠一起離開,陳尋搖頭而笑。
坐在青石沒有再讀書的心思,陳尋從懷裏掏出一枚小印,擲入半空,在一陣耀眼的光華中,化爲五六丈高的銀色巨印,印身上立着一樽三頭六臂的銀甲神将,僅透出的氣勢就幾乎要将蒼龍脊壓垮。
這樽北鬥玄将印所附的仙人殘魂氣息,陳尋近日已經完全煉除。
雖說陳尋的神識還僅能控制北鬥玄将印的外層禁制,僅能單純的幻化北鬥神将法相,還無法将碎星拳、斬龍戟、三頭六臂等諸多強大的神通融入玄将法相之中。
不過,在将所附的仙人殘魂氣息煉除之後,陳尋的神識已經能進入玄将印内部的玄奧空間之中。
玄将印内部的玄奧空間内,金色巨繭還亘古不變的懸浮在那裏,散發出強烈的金色焰光,但在金色巨繭之中,不再是北鬥仙人的元神仙胎,而吞噬北鬥仙人元神仙胎後、陷入沉眠中的血鴉。
陳尋無法将血鴉從金色巨繭中喚醒,但與血鴉一臍同生的神魂感應沒有消失,說明血鴉在吞噬北鬥仙人的元神仙胎後,并沒有出現無法控制的異變,此時還是他元神修成的身外分身。
陳尋再度建立起與血鴉的神魂感應,很快就有一幅幅難言玄妙的虛影異相,從血鴉元神的深處,直接傳遞到他的腦海中來。
有猙獰的天蛇,有巨大的靈龜,有翔天飛舞的神禽,有巨浪滔天的碧海,有手持巨戟的羅刹,有三頭六臂的修羅,從持金剛法器的怒目羅漢,有四面八臂的虛空巨魔、有騎象踏龍、眉生三眼的金剛護法、有星渾交織的星辰,有太陰之星、太陽之星纏繞運轉的異相……
這些都是北鬥仙人元神仙胎所蘊藏的無盡道意,湊成三百六十五種還綽綽有餘。
都說道意難悟,陳尋卻沒有想到,北鬥仙人的元神仙胎之中,竟然蘊藏無盡的道意,但由衷感到北鬥仙人生前是何等的強大,真正到了梵天境仙人層次,玄元聖體或許都算不上多麽特殊的存在。
陳尋同時也深深的震驚,如此強大的北鬥仙人,生前到底遇到怎樣勁敵,才會意外殒落?
陳尋通過血鴉吞噬北鬥仙人元神仙胎所悟的諸多道意,極其龐雜,又錯亂不堪。
陳尋回到梧山後,最初與血鴉元神建立神魂感應之時,諸多道意所化的異相,形成恐怖心魔沖擊他的神魂,差一點就叫他陷入神魂崩潰、萬劫不複的境地。
陳尋最終從心魔劫中掙脫出來,但也知道他此時最大的弊端所在。
絕大多數的元丹真人,自始至終隻能悟得一種道意、修成一種元丹,但随着修爲的精進、對天地大道的感悟日益加深,道意也會不斷的融合、提高、升華。
這種純粹、融合、統一的道意,沒有走火入魔的危險。
陳尋此時所悟的道意,太多龐雜錯亂,雖然他此時能從心魔劫掙脫出來,但在進入更高層次的大道境界之前,他依舊随時都有走火入魔的危險。
血鴉元神陷入沉眠,陳尋相信也是跟道意太過龐雜錯亂有關。
陳尋不覺得守在梧山,于他此時修行就有多大的益處,要是想他對道意的參悟,進入更高層次的大道境界,就必須從梧山走出去。
陳尋不想青璇、姜冰雲、蘇棠她們擔心,就沒有将這些事說給她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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