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大堅送來不少銀子,花大娘子點數之後大爲滿意,分成若幹分,用來置辦家具、花木、酒席等物,又雇用一些仆婦,整個趙宅終于恢複正常的生機。
“别看趙宅偶爾也有人多的時候,但是沒有人氣,爲什麽?因爲你招來的那些人都沒将這裏當成真正的住處。現在好了,就差一位女主人,這裏又算是正常人家了。”花大娘子頗多感慨。
“可惜,再也恢複不了當年的熱鬧。”胡桂揚記憶中的趙宅總是人滿爲患,淘氣的孩子到處亂跑。
“不要熱鬧,也不要冷清,安安穩穩的就好,無論如何,先将‘兇宅’的名頭去掉,快去試衣服,别跟我貧嘴。”
胡桂揚要做的事情不少,試新衣、寫請柬、點數物品,還得接待一撥又一撥的客人,尤其是正月的最後幾天,客人突然多起來。
許多客人是趙家嫁出去的義女,帶着丈夫、兒女過來拜賀,有一些人留下幫忙,胡桂揚記不起幾位,談起來總是一臉茫然,好在他總能笑得出來,難得地合乎時宜,避免不少尴尬。
他以爲這些人是花大娘子找來的,問起來卻都不是,她們輾轉得到消息,自願前來,算是回趟“娘家”。
孫龍夫妻早早到來,住在趙宅,幫了不少忙,尤其是幫胡桂揚認人,老兩口兒記得每一個趙家義女,幾乎每天都要抱頭痛哭幾次。
這天下午,胡桂揚難得清閑片刻,找一間屋子獨坐發呆,沒過一會就有人敲門。
老強進來,短短一個月,他的态度與年前相比發生了極大變化,十分恭謹,如果主人再邀請同席喝酒,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
“老爺,有一位石百戶求見,花大娘子讓我直接帶到這裏。”
“快請。”胡桂揚沒想到石桂大會來。
石桂大不僅來了,還抱着孩子,身上沒穿官服,一進屋就笑道:“不好意思,他非要跟來,來了之後不肯下地,也不肯說話。”
孩子将臉埋在父親懷中,一聲不吱。
胡桂揚上前笑道:“孩子這麽大了?我真是……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你真會成親。”石桂大要将兒子放下,小家夥卻抱得更緊一些,他隻好繼續抱在懷中。
胡桂揚撓撓頭,“是啊,總有想不到的事情。你最近比較閑嗎?”
“還好,京城豪傑也要過年,等到運河通航,來往的船隻多了,他們才會重新活躍,我也要跟着忙一陣子。”
石桂大調回錦衣衛,專職打探順天府江湖上的大事小情,平時清閑,一旦廠衛要抓某人,或是調查某案,就要從他這裏取得消息,作爲回報,石桂大經常向熟識的豪傑賣個人情,幫他們擺脫一些小麻煩。
“這種活兒難立大功吧?”胡桂揚問。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比較适合我。”
“你變化不小。”
“有了兒子之後,我對功名利祿就不那麽感興趣了,盡自己本職,再做些生意貼補家用,日子比從前更踏實。”
胡桂揚笑而不語。
“怎麽,你不相信我?”
“你做過那種夢嗎?”胡桂揚問。
石桂大沉默不答,胡桂揚上前逗弄小孩兒,“小家夥,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兒扭過頭,用稚嫩的聲音問:“鬼在哪?”
胡桂揚一愣,石桂大忙道:“别亂說話。抱歉,他不知從哪聽到的……”
“沒關系。”胡桂揚作個鬼臉兒,“我就是鬼。”
小孩兒笑着扭頭,“你不是鬼,一點都不吓人。”
石桂大管不住兒子,向胡桂揚道:“别搭理他。我做過夢,跟别人差不多,這已經不是秘密,當年去過鄖陽府的人,至少有一半人做過類似的夢。”
“這麽多!”胡桂揚有點吃驚,幾個月前,做夢說瘋話的人還不多。
“你沒做過?”
胡桂揚搖頭。
“嘿,你總是跟我們不一樣。”
“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我是來恭喜你成親的,賀禮在花大娘子那裏,她對這件事非常熱心啊。”
“比對她親兒子成親還熱心,花小哥已經向我抱怨好幾次了。”
“明天我要出趟遠門,可能趕不回來,就不參加婚禮了。”
“今後再請你喝酒,咱們住得這麽近,機會多得是。”
“是啊。”
兩人快要無話可聊,石桂大卻沒有告辭的意思,胡桂揚笑道:“是不是有人讓你傳話給我?”
石桂大點頭,還是不肯說出來。
“西廠汪直?”
石桂大再次點頭。
“告訴他,我是真的退出,神玉、何三塵的下落都已經有了,我這邊有心無力。”
“好吧,我就這麽回複廠公。”
“你還爲西廠做事?”
“官場如江湖,總有人情要還,還過之後就是新的人情。”
“兩廠都被排除在外,這讓兩位廠公很失望吧?”
“何至是失望,簡直是恐懼,他們害怕會有一個新衙門将廠衛全都壓過。”
“新衙門?”
“你還沒聽說?”
“我最近比較忙,一直沒出門。”
“你的铳藥局已經調歸火藥局,工匠增加幾十倍,據說以後會與廠衛一樣,奏折直達内宮,無需關白上司。宮裏很快會任命一位親信太監掌管火藥局,宮中幾位權宦都想争奪此位。”
“我的铳藥局?呵呵,聞家人都去那裏了?”
“據說如此。”
“何三塵呢?”
“據說還沒露面。”石桂大所有消息都是“據說”。
胡桂揚突然恍然大悟,“汪直不是讓我幫忙抓人,而是希望我替他争取火藥局吧?”
石桂大笑着點頭,輕輕拍打兒子的後背,哄他睡覺。
“這才幾天工夫,就從抓人變成求人,這個……變化太大了吧。”
“效忠陛下的心沒有變。”
“我的回複也沒變:有心無力。”
“廠公不求承諾,隻希望你記得今天的事:他對神玉沒有野心,對何三塵更無惡意。”
“我會記得。”胡桂揚笑道,“說來說去,最大的變化來自陛下,廠公……”
“這些事情還是不要說了,我來過,也說過,就不打擾你了。”
胡桂揚忘了,不是每個人都跟他一樣口無遮攔,拱手相送,“恕不遠送,以後常來。”
石桂大抱着兒子往外走,在門口停下,頭也不回地說:“作爲錦衣百戶,我希望你能幫助廠公,作爲……曾經的兄弟,我得提醒你:既然想要置身事外,離何三塵越遠越好,一次見面,或是她的一句話,立刻就能讓你萬劫不複,至于她是怎麽想的,或者你是怎麽做的,都不重要。”
“謝謝。”
石桂大離去,胡桂揚繼續坐着發呆。
聞風而動的衙門不少,石桂大來過之後,東廠、南司以至錦衣衛都派人來套近乎,尤其是南司,鎮撫梁秀親自登門賀喜,拐彎抹角地勸說一通,見胡桂揚實在不領情,才失望而歸,最後沒忘提醒道:“胡校尉能幫助的不隻是南司,還有東廠、李仙長,其中的好處我不必多說。”
“我倒是真願意幫忙,可惜有心無力。”胡桂揚還是拒絕。
離成親還剩三天,他對懷恩許下的諾言也将失效,胡桂揚盼着這一天快些到來,他已經準備好過最普通的日子。
江南何家的人趕到京城,嶽仗何翁是名和善的老者,親來趙宅查看一番,十分滿意,當場許諾,等運河完全通航之後,要送來更多嫁妝。
商少保派來商瑞,也送來一份厚禮,還有一份叮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有一線機會,望胡校尉以天下蒼生爲念。”
胡桂揚的回答還是那一句“有心無力”,“再過幾個月你們就會明白,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是多麽可笑,我真改變不了什麽,商少保還是找朝中大臣幫忙,正常勸谏陛下吧。”
“内閣由萬安把持,朝中已無敢言直谏之臣。”
“那也不能将這麽大的重擔推到我肩上啊,況且陛下要做的事情是好是壞還沒确定呢。”
“朝廷崩壞,必從勞民傷财開始。”
“有心無力,請轉告商少保,我真是有心無力。”
商瑞有些失望,但是沒有糾纏不休,留下禮物告辭。
成親的前一天下午,羅氏竟然登門,不帶賀禮,去東跨院找蜂娘,良久才出來,求見家主胡桂揚。
“你斬斷我一條臂膀。”一見面羅氏就發出抱怨,“我以爲蜂娘早晚會待夠,沒想到……多年情誼比不上一條狗。”
“可能是因爲狗的話比較少吧。”胡桂揚坐在桌後,沒有起身相迎。
羅氏冷笑,“恭喜胡校尉明日成親。”
“多謝,明天你要過來吃喜酒嗎?我這邊女眷不少,你可以與她們同席。”
“不來了,沒時間。”
“你有蕭殺熊他們的消息嗎?”
“他們也不會來。”
“我沒指望他們來,隻是想知道死活。”
“兩廠當初的陷阱不是爲了殺人,而是要抓活口。蕭殺熊、張慨、趙阿七、小譚都沒死,在養傷,又跟李歐、江東俠混在一起,還想分一杯羹。”
“聽你這麽一說,我倒覺得他們明天或許會來,跟你一樣,不帶賀禮。”
“蜂娘留在這裏,你還想要賀禮?”
“蜂娘是賴在這裏,霸占我家一座跨院,我巴不得她走。”
“不管怎樣,蜂娘若受一點委屈……”
“公主放過我,你也不會放過我,你放過我,大餅也不會放過我。放心吧,我家裏不多她一個人。”
羅氏猶豫片刻,“何家人已經進京,何家女兒可還沒人見過。”
“明天你若來,就能見到了。”胡桂揚笑道,他還沒向任何人透露過何家女兒的真實身份。
“唉,何三塵不會做這麽愚蠢的事情,她若真能離你遠遠的,對所有人都是件好事。”
“對啊,所以她肯定不會找我。”
羅氏轉身就走。
夜裏,胡桂揚居然失眠,次日早早起床,換上新衣,與袁茂、樊大堅等一些朋友,再加上花小哥等十多位外甥,準備伴随花轎去往何家迎親。
花大娘子匆匆進來,攆走一衆男伴,向胡桂揚道:“何家說,女兒還沒到,讓咱們這邊等會再去迎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