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雨澆醒的那個晚上,他又一次準備練功,活動活動腿腳,不由自主坐在了榻上,想要休息片刻,等到明白的時候,已是大雨傾盆,他被澆成落湯雞,連床榻都來不及收起,急忙跑進屋子裏躲避。
他睡不着了,也不換衣服,就這麽濕漉漉地站在門口,望着暴雨如注,心中恍惚,想不起自己是怎麽睡着的,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到今天這般田地的:身體發福而虛弱,每日不是吃就是睡,不與任何人來往,倒是實現了多年來的夢想,結果卻一點都不快樂,反而感覺到強烈的窒息。
可思緒不受控制,片刻之後,他開始考慮天亮之後該吃點什麽,他現在每月都從西廠領一份俸錢,不多,卻足夠他一個人的吃喝。
至于追捕何三塵,從來沒人真正督促過他,胡桂揚每個月去一趟西廠,再到南司露個臉,就算盡職。
等到再次明白過來的時候,胡桂揚發現自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房門敞開,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地面微濕,幾乎看不出來昨晚曾經下過大雨。
“李刑天肯定能吟出兩句詩來。”胡桂揚喃喃道,羨慕那些随時随地詩興大發的人。
外面突然響起敲門聲,胡宅很久沒有客人登門,胡桂揚對此極不适應,發了一會呆,等敲門聲越來越急,他才走出房門,大聲問道:“哪位?找誰?”
“找你。”語氣很硬氣,又敲兩下。
胡桂揚仔細回想,日子雖然過得無聊,但他不欠債,于是也硬氣地回道:“報上名來。”
換上一個女子的聲音,“是你花家大娘子,你做什麽壞事了?大白天院門上闩,來了客人也不打開。”
“原來是花大娘子,稍等。”胡桂揚急忙回屋換身衣裳,将頭發胡亂紮起,這才去開院門。
花大娘子一看見胡桂揚就皺眉,待見到雜亂的庭院,皺眉變成擰眉,走進客廳,看到桌上沒收拾的剩飯剩菜,擰眉終于變成豎眉。
“來錯地方了吧,胡桂揚,你怎麽将客人領到豬窩裏來了?”
花小哥跟着進來,笑道:“這個豬窩可不錯,一年多不見,将胡校尉養胖不少。”
花大娘子怒道:“怎麽說話呢?再不濟他也是長輩。”
花小哥吐下舌頭,“我就是随便說說,三十六舅不會在意。”
“我不在意。”胡桂揚拍拍肚皮,笑道:“的确是胖了,也的确沒怎麽收拾屋子。”
“站着幹嘛?收拾一下啊。”花大娘子向兒子道。
“咦?咱們可是客人,我早就不當仆人……早知道要幹活兒,我就不來了。”花小哥還是懼怕母親,走去收拾桌子。
胡桂揚要去幫忙,被花大娘子攔下,“今天登門,我可沒帶禮物,而是帶來幾句話。”
“花大娘子的金玉良言就是最好的禮物。”
“少拍馬屁,你有這個閑心,不如去讨好衙門裏的人,至少是個營生。”
“我拍馬屁挑人。”
“呸。”花大娘子見廳裏實在無處可坐,隻得走到庭院裏,解下汗巾鋪在小榻上,坐在上面,“你也坐。”
胡桂揚坐另一頭,笑道:“花大娘子怎麽找到我這裏的?其實應該是我去花府拜訪,可是……”
“可是你懶,我知道。”花大娘子又掃一眼,搖搖頭,歎口氣,“若是知道你混成這樣,我早該來。”
“我還行……”
花大娘子擡手,表示不想聽廢話,“不是我絕情,是你這個人脾氣太怪,平時不聽人勸,遇事就自己瞎琢磨,也不願意跟親戚來往,更不願意求助,我幹嘛腆臉找不自在呢?”
“我是這種人嗎?”胡桂揚詫異地問。
“你多久沒去探望孫二叔了?”
胡桂揚臉紅了,一年多以來,他曾經悄悄去給義父、義母掃過墓,卻沒有順便拜訪一下就在附近的孫龍,“孫二叔埋怨我了?”
“他都不記得你了,總說趙家四十義子全死光了,有什麽埋怨的?”花大娘子又一擺手,阻止胡桂揚辯解,“我不知道去年正月究竟發生了什麽,也不想問,但是你竟然沒被官府抓起來,那就應該是立功了,怎麽……過成這個樣子?”
“我立下功勞,但也惹下不小的麻煩,功過相抵,又回到原來的樣子。”胡桂揚苦笑道。
花小哥出來,“娘,收拾好了,可以進屋坐了。”
花大娘子站起身,“我本來要傳句話,見你這個樣子,不說也罷。”
“我是胖了點,可耳朵還好用。”
“過半個月再說吧,以後你多活動一下,減點肥肉,把家裏也收拾得幹淨些,小哥每天過來幫忙。”
“每天?娘,我都快要襲父職了,你還讓我做仆人的活兒?”
“嗯……你每天過來查看一下。”
“這個可以。”花小哥笑道,向胡桂揚拱手,“想讓我回家說好話,三十六舅得準備點好處……”
花大娘子在兒子頭上狠狠敲了一下,“當着我的面就敢說這種話?”
“玩笑,我在開玩笑。”花小哥捂頭躲避。
母子二人說走就走,胡桂揚關上門,莫名其妙地自語道:“她爲啥要管我的事?我爲啥要聽她的話?”
胡桂揚回到小榻上,打算睡個回籠覺,卻怎麽都沒法入睡,一閉眼就看到花大娘子嚴厲的目光,隻得起身練套拳法,然後氣喘籲籲地出門吃飯,胃口倒是因此大開。
花小哥果然天天過來查看,非要親眼看着三十六舅打套拳,然後對屋裏屋外挑三揀四,“我可不敢打馬虎眼,過幾天我娘要親自來檢查,若是看到真相與我說得不一樣,非得剝我一層皮不可。三十六舅,你可不知道我娘下手有多狠,我都是快要入衛領俸的人了,她還拿我當幾歲孩子,說打就打、說罵就罵,唉,我的日子過得苦啊……”
“花大娘子究竟替誰傳話?”胡桂揚的好奇心被勾起,天天都在猜測。
“不知道啊,我娘一個字都不肯透露,她的嘴緊着呢,就算是錦衣衛大獄也未必能撬得開……呸呸,我怎麽說話呢?”
半個月後,花大娘子果然來了,仔細檢查過後,還是不太滿意,“再等半個月吧,你也别總在家裏閑着,出去走走。你不還是西廠校尉嗎?上頭沒給你安排活兒嗎?”
“讓我抓人。”
“那你就去抓啊。”
“可那些人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瞧你都交些什麽朋友?”
“很久沒來往了。”
“那就做點别的事情,每天去點個卯也好啊,實在不行,你就去街上閑逛。”
“好吧。”或許是被花大娘子的氣勢所奪,胡桂揚很難拒絕她提出的要求,笑道:“根本沒人要你傳話吧?”
花大娘子神情不變,“再過半個月吧,肯定是你想聽的話、想見的人。”
次日上午,練過拳、收拾過屋子并接受花小哥的查看之後,胡桂揚真的出門,去了一趟南司,癸房空空蕩蕩,沒有任務,也沒有同僚,他坐下休息一會,離開錦衣衛又去西廠,路上想要雇車,猶豫之後忍住了,倒不是怕花錢,而是覺得對不起花大娘子。
西廠更沒有事情給他做,出來一名小吏,詢問兩句,拒絕讓他進衙門閑逛,“胡校尉回去吧,衙門裏有事自會派人找你。”
就這樣,一天過去了。
第二天,胡桂揚直接去南城的铳藥局,驚奇地發現賴望喜等人居然還在,而且已經造出可堪一用的新铳與火藥,隻是還需要繼續改進。
管事者早已不是胡桂揚,而是另一名西廠校尉,盡職盡責,天天都來監督,對前任隻聞其名,态度不冷不淡,其他人倒是很熱情,請胡桂揚多等一會,下午早些交班,請他去館子裏喝酒。
酒桌上,賴望喜先道歉,他曾向宮裏透露胡桂揚的一些事情,接着是鄧海升,他不聽勸,被谷中仙騙過。
幾杯酒下肚,胡桂揚原諒所有人,可是被騾車拉回家中之後,他決定再不去铳藥局讨嫌了。
胡桂揚開始認真追查何三姐兒等人的下落,死皮賴臉從西廠和南司要來相關文書,都是兩三個月以前的舊消息,錯訛頗多,彼此矛盾,何三姐兒一會出現在鄖陽府群山之中,僅隔一天又在數百裏以外的小城中現身。
不管怎樣,何三姐兒似乎留在了江南,那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比較熟悉,易于躲藏。
胡桂揚遞上折子,請求南下緝捕犯人,卻沒有得到回應,汪直好像将他忘得幹幹淨淨,既不懲罰,也不重用,隻當閑人養着。
整整三個月過去,夏去秋來,天氣微涼,花大娘子終于滿意,“明天你出趟城,在城北十裏的路邊等着,有人要見你。”
“這回可以告訴我是誰了吧?”
“公主。”
“嘿。”胡桂揚曾經想到過公主,聽到答案之後還是有點意外,“她可真有耐性,等了三個月。”
“人家是公主,有什麽可急的?倒是你,想見公主就得多做準備,起碼有個人樣。”
“不對啊,公主要在城外見我,你幹嘛讓我天天收拾屋子啊?還非要我瘦一點,我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膘兒全都沒了。”
“收拾屋子是讓我看着順眼一點,與公主無關。至于養瘦一點——我覺得你該定門親事了?”
“咦?你還沒忘掉這件事——那可是公主,公主不能改嫁!”
花大娘子一愣,“你想得倒美,誰說公主了?就算公主能改嫁,你也不配啊。我說的是别家姑娘。”
“合着我天天在做的兩件事都跟公主無關?”
花大娘子露出得意的笑容,“也别這麽說,萬一公主真看你順眼,非你不嫁呢?能否改運,就看你明天的表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