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隻是一愣,随即笑着迎上去,拱手道:“好久不見,看你氣色不錯,知府大人好嗎?你又見過阿寅嗎?”
蜂娘臉上露出微笑,可是目光散亂,似乎并沒有看到任何人、聽到任何話。
“胡桂揚……”石桂大在後面叫道,不等話說完,蜂娘揮下袖子,從自己面前掃過,袖子垂下,笑容消失無蹤,嘴裏輕輕吹出一口氣。
胡桂揚心裏一陣迷糊,隐約聽到身後三人的叫聲,很快就不再關心,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這種狀态沒持續太久,胡桂揚猛然醒來,發現自己正跟着蜂娘緩步行走,身後似乎跟着另外三人。
太子丹的聲音就在耳邊回蕩:“渎神者必墜地獄,萬世不得輪回……”
看樣子胡桂揚等人正是所謂的“渎神者”,而蜂娘要帶他們去的地方就是“地獄”。
心裏又是一陣迷糊,再次清醒時,胡桂揚已經走到祭壇之上,站在邊緣,面朝外,低頭看去,下方是一座深坑。
“必墜地獄!”周圍的神仆們齊聲高呼。
胡桂揚努力扭頭,看到五神将圍成一圈,同樣手持鐵鏈,長長的鐵鏈順着台階下去,與外圍的神仆相連。
太子丹站在最前方,丘連實随後,皇帝站中間,再後是羅氏與李刑天,除了太子丹,其他人全都閉上眼睛,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
與胡桂揚站成一排的樊大堅突然縱身跳下祭壇,直奔深坑而去,期間一聲不吭,周圍的神仆卻因此興奮異常,叫得更加高亢、整齊。
接着跳下去的是袁茂和石桂大,胡桂揚努力掙紮,卻發現手腳不受自己控制,猛然明白過來,目光一掃,果然在手腕上看到了細線。
他們四人正被天機術控制,并吸入了某種迷藥。
胡桂揚向前邁出一步,腳掌淩空,他無法抗拒,卻能發聲,用盡全身力氣喊道:“神船在上,衆生在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今日之冤,它日必雪,太子丹者,是個混蛋,有朝一日,必遭……啊!”
胡桂揚一步踩下去,墜向深坑。
可他的聲音已經傳出去,甚至壓過了衆多神仆的叫聲,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墜入“地獄”者理應默默無聲,至多大聲忏悔,斷不應該說出喊冤的話來。
蜂娘面無表情,太子丹必須做些解釋,“休聽他一派胡言,他必入拔舌地獄。”
胡桂揚很快落在斜坡上,身下似乎有幹草,順勢下滑,良久方才停止,摔得他筋骨疼痛不已,手腳卻恢複自如,天機術的細線也沒有了。
“地獄裏真黑啊,小鬼也不出來點個火。”胡桂揚抱怨道。
“胡桂揚?”有人顫聲道。
“你們仨沒事吧?”胡桂揚聽出這是樊大堅的聲音。
“還好,就是摔得有點重。這是什麽地方?你怎麽把我們帶到這裏來了?”樊大堅剛剛清醒,全然不記得之前的事情。
胡桂揚不理他,又叫道:“袁茂?”
“在這裏,沒事。”
“石百戶?”
“嗯。”
“都沒事就好。”胡桂揚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與草棍。
“這是什麽地方?”樊大堅又問道。
“神仆會的地獄。”
“啊?”樊大堅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哭腔。
胡桂揚笑道:“神仆會是騙子,他們的地獄會是真的?再說你見過這麽簡陋的地獄?連個小鬼兒都沒有。”
“可能是時候未到,鬼卒鬼官還沒到吧。”樊大堅願意結交胡桂揚這個朋友,但是仍然打心眼裏相信鬼神。
“那還等什麽?人家不來,咱們自己過去吧。”
胡桂揚邁步要走,胸前碰到一條手臂。
石桂大開口道:“究竟是怎麽回事?說清楚再走。”
“咱們被人用天機術控制,又吸入迷藥,掉進丹穴裏。”胡桂揚幾句話解釋完畢。
“丹穴?”另三人全都大吃一驚,他們都去過鄖陽府,當然知道丹穴是什麽。
“嗯,據說神仆會今晚要在天壇造一個臨時丹穴。可以走了嗎?這裏應該隻是一條通道,離真正的丹穴還有一段路呢。”
胡桂揚摸索着向前走,碰到人就撥到一邊,“一、二、三,嗯,就咱們四個,沒有多餘的人。出發吧,跟緊一點。”
默默地走了一會,樊大堅的聲音問:“你剛才說‘臨時丹穴’?”
“對。”
“也就是說丹穴很快就會消失,丹穴裏面的人……”
“肯定得陪葬啊,要不然怎麽顯示丹穴的強大?”
樊大堅哼哼兩聲,沒敢再問下去。
“咱們好像是在繞圈。”石桂大的聲音說,通道不是很寬,他一隻手拽着前面袁茂的衣角,另一隻手輕觸牆壁,隐約感覺到像是弧線。
“丹穴的位置十有八九就在祭壇正下方,所以咱們不隻是繞圈,還在往下去。”
又走出一段路,胡桂揚笑道:“對了,你們兩個幹嘛跑出城,還被人抓住?”
“還不是爲你。”樊大堅氣憤地道,對那天下午喝醉之後的選擇後悔莫及,“聽說外面成立一個什麽神仆會,以爲查清來曆之後對你會有幫助,誰想到……”
“多謝。查清來曆了嗎?”
“沒有,剛入會就被抓了,不過……”樊大堅停頓片刻,“石百戶怎麽跟來了?”
“奉命行事。”石桂大淡淡地說,知道自己不受信任。
“呵呵,原來如此。”樊大堅敷衍道,不肯往下說。
“沒關系,石百戶是個好人,有話可以當面說。”胡桂揚卻不在意。
樊大堅還在猶豫,袁茂開口道:“我們在廣興鋪遇到了太子。”
胡桂揚停下腳步,身後的樊大堅撞了上來,“小心。”
“太子人呢?”胡桂揚問。
“不知道,我們後來被分開了。”袁茂回道。
胡桂揚繼續摸索前行。
既然不再是秘密,樊大堅也不隐瞞,笑道:“太子雖然年幼,說話卻很有條理,人也聰明,知書達禮,一點不擺架子。他說很高興能出宮一趟,可惜總被關在屋子裏,不能在街上逛一逛。”
“他不擔心遇害嗎?”胡桂揚問。
“看上去一點都不擔心,應該沒人敢害太子吧?廣興鋪幾個膽子?”
胡桂揚嘿嘿笑了兩聲,腳下突然一空,向下摔倒,帶着身後三人也都前傾。
撲通、哎呦,四人都摔個結實,好在不是很高,身上沒有大礙。
“胡桂揚,你在哪?”樊大堅顫聲道,兩手亂劃。
“坐在那别動,這裏就是丹穴。”胡桂揚道,慢慢站起身,擡頭觀望,一團漆黑,什麽也見不到。
“到了?”樊大堅聲音顫抖得更加嚴重,他從未進入丹穴,隻知道進過的人大都死了。
胡桂揚進過丹穴,慢慢向前摸索,“待會就能确認,通道就一條,但是應該還有幾處壁龛。”
胡桂揚摸到牆壁,很快找到第一處壁龛,就勢坐下,“嗯,沒錯,就是這裏。”
“然後呢?”
“待會太子丹肯定要将丹穴打開,紅光沖天,跟鄖陽府一樣……”
後背突然被什麽東西輕輕觸碰一下,饒是胡桂揚這種膽子,也被吓得心驟停、血變冷,猛地跳起來,腦袋正撞在壁龛上方,痛得他連聲怪叫。
“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了?胡桂揚?”樊大堅坐地後退,摸到一條手臂,也不管是誰,緊緊抓在手裏。
胡桂揚忍痛轉身,面對壁龛内部,恢複冷靜,“丹穴裏還有外人。”
“外人?”樊大堅又吓一跳,急忙松手,那條手臂卻伸過來拍拍他,随後是袁茂的聲音,“是我。”
胡桂揚不知道這句話的确切意思,回道:“不是你,是壁龛裏。”他咳了一聲,繼續道:“閣下是哪位?也是被神仆會送到下面來的?别怕,咱們都一樣,可以互相幫助。”
樊大堅牙齒打架,真心覺得應該害怕的人不是對方。
“你就是胡桂揚?”壁龛裏終于傳來一個聲音,聽上去還很稚嫩。
“你認得我?”胡桂揚有些意外。
“聽過你的名字,但是沒見過面,現在也不算是見面。”說話者似乎覺得很有趣,的确一點都不害怕。
“太子?”袁茂與樊大堅同時驚呼。
“原來是你們兩個,又見面了,不對,又聽到你們的聲音了,很好。”
胡桂揚向前伸出手臂,“能出來嗎?”
“能,但是我不想出去,這裏坐着舒服些。”
“好吧,殿下自己下來的。”
“對啊。”
“下來幹嘛?”
“我是神子,當然要坐鎮丹穴,爲衆多神仆提供力量。”
胡桂揚笑了兩聲,“殿下是神子,那陛下就是神了?”
“父皇是父皇,神船是神船,不是一回事。”
“這麽說來,殿下……就有兩個父親了?”
“呵呵,你果然有趣。我的肉身來自父皇,我的神力來自神船,我既是太子,也是神子,但我沒有兩位父親。”
“哦,殿下這麽一說,我——更糊塗了。誰對你說的這些?李孜省嗎?”
“他說過一些,不多,我是從書上看到的。”
“書?”
“《舟行錄》、《神船集》、《度心經》上都是這麽寫的。”
“書是哪來的?”
“父皇給我的。”
胡桂揚越發不解,撓撓頭,“這些事情以後再說,請殿下随我離開丹穴,留在這裏會送命的。”
“不,我不走,神子必須留在丹穴裏。”
胡桂揚想了一會,“既然如此,我不得不向殿下實話實說:我才是神子,你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