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帳台下的每一堆篝火旁邊都有幾名閹丐在自吹自擺,肚子剛剛填飽,連件完整的棉衣都沒有,他們已經開始規劃自家宅院的位置,以及該請多少奴仆了。
神仆會招人的真正秘訣不是“神”,而是“仆”,這招居然非常有效,大批衣裳褴褛的乞丐、混混、無處投奔者趕來入會,起碼能夠烤烤火、分點救命的食物,閹丐們的幻想也正合他們的心意,聽在耳中,平增幾分溫暖。
胡桂揚本想繼續往前走,被一個聲音留下。
“小棍子!”一名老丐得意洋洋地叫道,“給他們說說,咱們在清河如何智除官府爪牙的?說我們膽小,不敢惹官府,就讓你們聽聽什麽是一身膽氣!”
“好咧,爹,那件事說一百遍、一千遍我也不膩。”回話的是名少年,胡桂揚擠進人群,看到的卻是一名十來歲的小孩子。
“就在不久前,官府派出數百名爪牙圍困我們在清河的巢穴……”
“‘巢穴’不是好詞兒。”有人提醒道。
“要你多嘴?我們住的地方就跟巢穴差不多。總之去了許多官兵,兵刑兩部、東西二廠、錦衣衛、順天府、兵馬司、巡捕廳各大衙門都派人去了,裏面盡是高手,腳底一蹬,能跳起七八丈高,拳頭一揮,上千斤的壯牛應聲而倒……”
小棍子口若懸河,将清河一戰描述得天花亂墜,丐、兵雙方交戰三天三夜,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期間全靠老猴子、小棍子爺倆頻出妙計,才若幹次轉危爲安,最終丐勝兵敗。
這不是他第一次講述這個故事,有人聽過幾遍,這時叫道:“多講太子丹,我們要聽他的事迹。”
“對對,太子丹是不是真有三頭六臂?”
小棍子舔舔唇邊的唾星,不耐煩地道:“你以爲他是哪吒嗎?太子丹就是一頭雙臂。”
“可他是神子,總該有幾分神通吧?”
“他不是神子,他跟咱們一樣,也是神仆。”
“呵呵,不可能,他那麽厲害,怎麽可能也是神仆?”
小棍子氣急敗壞,“我見過太子丹本人,還跟他一塊聊過天,他說以後會收我爲徒。你呢?見過他嗎?敢跟我争,信不信我叫太子丹過來親口告訴你?”
那人不怕小棍子,笑着搖頭,“不信,我可聽說了,太子丹乃是神船上的仙人,奉旨降凡,勸化世人。一柄斬妖劍,專殺不義人,兩隻通天眼,能辨忠與奸……”
“得得,你還念上詩了,随便你說,反正太子丹不是那種人。”小棍子眼看自己争不過對方,衆人更喜歡聽太子丹的神迹,而不是他們父子的故事,隻得認輸敗退,離開人群,向另一堆篝火走去。
老猴子腿腳不好,隻能留在原地,見縫插針,炫耀自己與太子丹的交情有多好。
胡桂揚跟上,趁着前後無人,篝火照不到,快步上前,将小棍子夾在臂上,往陰影裏去。
“嘿,誰跟我開玩笑?”小棍子像條泥鳅一樣,即使被夾得再緊,也要拼命掙紮,卻不怎麽叫喚,也不呼救。
胡桂揚找個背風的地方将人放下,笑道:“人小,勁兒可不小。”
“那是……”小棍轉身就跑,剛邁出半步,就被拽了回來。
“别着急走啊,還沒聊夠呢。”胡桂揚席地而坐。
小棍子笑道:“咱倆不熟,有啥可聊的,再說……”
“再說什麽?”
“嗯……”小棍子突然轉身又跑,還是沒邁出半步,終于明白,這人太厲害,自己逃不出去,隻得坐下,馬上又站起來,“全是雪,屁股都要凍掉了,那邊有的是火堆,你怎麽不去?”
“我怕熱,不怕冷。”
小棍子蹲下,表示自己不會再跑,“你是錦衣衛?”
“眼力不錯,你怎麽看出來的?”
“不用看,半夜抓人,必是官兵,既是官兵,就是錦衣衛。”
原來在小棍子眼裏,官兵與錦衣衛是一回事。
“但我與普通錦衣衛不同。”
“哦?”
“我當過異人。”
“異人?”小棍吃驚地站起身,又慢慢蹲下。
“我也見過太子丹,也跟他聊過天。”
“可你沒在城裏……”
“唉,運氣不好,失去神力,隻好出城,也不知道剩下的二十五位異人都是誰。”
“除了太子丹,你還認識哪位異人?”小棍子保持警惕。
“愛念詩的李刑天、運功就變老的林層染、有把兒卻是太監的江東俠、四處乞讨的關木通……關木通也失去神力,比我早一些。”
“你真是異人!”小棍子又站起來,馬上蹲下,“你叫什麽?”
“我姓胡,叫胡桂揚。”
“胡桂揚……這個名字我好像聽到過。”
“是嗎?”
“異人一開始投奔的錦衣校尉就是你吧?”
“對。”
“可你那時不是異人。”
“小事一樁,我的體質好,吃藥就變異人,交出神力就恢複凡人,說不定哪天我又能成爲異人。”
小棍子發了一會呆,“你比我還能吹。”
“沒辦法,誰讓我當過異人呢,有吹的本錢。”
自大是異人的共有特點之一,小棍子更相信對方是異人了,懼意反而盡去,笑道:“你的運氣可不太好,本來有機會成爲神将,現在跑來跟我們一樣當神仆。”
“當神仆沒什麽不好,從低層做起,慢慢往上爬呗。”
“對呀,我也是這個想法,你看宮裏那些有名的太監,哪一個不是從最低賤的位置爬上去的?”
“汪直、尚銘、梁芳、懷恩……”
“錢能、韋環……”小棍子接續下去,說出的名字更多,其中一些胡桂揚從未聽說過。
“但他們的好運就要用光,風水輪流轉,他們也該騰出位置,讓其他人興旺發達。”
小棍子越聽越順耳,“同樣是失去神力的異人,你咋能看得這麽開?不像其他人,一個個跟死了親爹親娘似的,不,比那還慘,跟他們自己就要死掉似的。”
“大概是因爲我當異人不久吧。”
“也對,你通過誰入會?”
“張五臣,我們從前就認識。”
“張老道?我也認識,不是土地廟那邊的嗎?”
“是啊,可我聽說金帳台這邊人更多,而且會裏的重要人物都在這裏,所以過來看看。”
“嘿嘿,算你眼光準。看見沒,光是火堆就有幾百處,聚在這裏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胡桂揚放眼望去,看到三五十處篝火,估計一兩千人,心裏對小棍子的話多少有數了,笑着點頭,“人多還在其次,镖王沈乾元是不是也在這裏?”
“咦,你認識的人還真不少,沈镖王就在台子下面,大家的吃喝都由他承擔,是個好人,不愧大俠之名。”
“當然,我曾在鄖陽府救人無數,他們都欠我一個人情,既然失去神力,今後我就靠回收人情活着了。”
小棍子撓撓頭,一臉豔羨,“救命之恩他們必須得報,我帶你過去找沈镖王。”
胡桂揚搖頭,“不用,我若想見沈乾元,站在這裏喊一聲,他就得跑過來。”
小棍子自己就是個愛吹牛的人,在這名錦衣校尉面前卻要甘拜下風,不停點頭,“那你把我帶過來幹嘛?”
“你今年幾歲?”
“問這個幹嘛?”
“你叫小棍子,看上去十來歲,但是我猜你快要二十歲了,對不對?”
“哪有二十?十四……呃,十六七吧。”小棍子個子矮,不願意說出真實年齡。
“我在找一個人,但是不想大張旗鼓,遠遠地看到你,就覺得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找你幫忙。咱們之前沒見過面,但是……”
小棍子拍拍胸膛,“如果都是先結交、再做事,還算什麽好漢?咱們先做事、再結交,你這人不錯,我交你這個朋友。說吧,找誰?”
胡桂揚笑道:“我果然沒看錯人。我在找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叫什麽?”
“麻煩就在這裏,我不知道他叫什麽,也不知道别人怎麽稱呼他,隻知道這個孩子出身富貴之家,應該很好辨認。”
小棍子笑了,“原來是個肉票。”
“你見過?”
小棍子搖頭,“沒有,我們在清河的時候偶爾搶一票,給點東西就放人,從來不超過一天,來到京城之後,沒聽說有誰再做這種事啊?”
胡桂揚指指天,“上層的陰謀。”
小棍子擡天看去,隻見滿天繁星,不見陰謀的影子,“上層?多高的上層?”
“跟沈乾元差不多,甚至比他更高一些。”
“那就是神仆會各廠提督了。”
神仆會的職位與宮中太監類似,胡桂揚一聽就明白,笑道:“對,就是這一層。”
“你……不是對他們有恩嗎?直接去要人不就得了?”
“有恩是有恩,可我一去要人,他們順勢把恩情還了,我今後拿什麽換取高位?”
小棍子深以爲然,“你真聰明,你要這個肉票幹嘛?他是你的親戚?”
“實不相瞞,這個小孩子家裏有錢,他父親算是我的一個熟人,他母親……與我更熟一些。”
“呵呵,明白,你是風流校尉,肉票不是你兒子吧?”
“不是。”胡桂揚沒敢吹得太過頭,“但他的父母求到我頭上,我沒法拒絕。而且人家父母願意出錢,隻是想保證兒子安全無恙。”
“我們從來沒撕過票,向來是原樣送還,對方實在不給東西,我們也不留肉票,這是規矩。”
“規矩你知我知,那戶人家不知道啊,起碼讓我看一眼小孩子的狀況,知道他還活着就行。”
“行,我去給你打聽。”小棍子起身要走,突然又停下,“不對啊,既然是熟人的兒子,你怎麽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胡桂揚随口編造,忘了前後圓謊,被人說破,臉上也不動聲色,笑道:“之前我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一個名字而已,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我叫小棍子,也沒藏着掖着。”
“那孩子從小受寵,父母當他是心肝寶貝,又因爲自家有錢,所以私下裏叫他‘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