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稍稍挺直腰身,刹那間顯出幾分威嚴。
胡桂揚卻是一肚子困惑,皇帝既然知道太子的下落,爲何不早早派兵搭救,非要托付給一名錦衣校尉?托付之後連張紙片都不給,胡桂揚甚至沒辦法向外人證明自己是奉旨行事。
“是時候了。”太子丹重複一遍。
胡桂揚這才明白召見已經結束,自己站在這裏已是多餘,于是躬身退出。
小院裏站着十餘名官府異人,排列整齊,一直延伸到院門口。
胡桂揚繞行,挨個打量這些人,心中好奇,他們是否也與江湖異人一樣,想方設法也要留住神力?
一隻手從黑暗中伸過來,胡桂揚反手抓住,剛要運功,察覺到這是一名凡人,急忙收回力量,笑道:“這位公公真愛開玩笑。”
是那名服侍皇帝的老太監,低聲道:“胡校尉請随我來。”
兩人走出跨院,來到牆下僻靜之處,說是僻靜也隻是多些陰影,一眼看去,其他異人就站在不遠處,正在接受李刑天的排序。
“我姓梁。”
“原來是梁内侍,久聞大名……”
老太監擺手,壓低聲音:“汪直說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廠公真這麽說的?”胡桂揚很吃驚。
“嗯,所以你一定要阻止今晚的儀式。”梁内侍的聲音更低,也更堅定。
胡桂揚看一眼興緻勃勃的李刑天,輕輕搖頭,“非是不想,而是沒有這個本事。”
梁内侍就像沒聽見一樣,“天下安危,在此一舉,公之富貴,在此一晚。”
“你沒明白……”
梁内侍匆匆走開,根本不聽胡桂揚解釋。
又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托付,胡桂揚喃喃道:“爲什麽非得找我啊?”
“胡桂揚,過來!”李刑天喊道。
異人排成稀稀拉拉的隊伍,順序并不重要,有人私自更換位置,李刑天也不在意,向胡桂揚道:“你到隊尾。”
“爲什麽讓他站最後面?”隊伍中間小譚顫聲問道,他怕李刑天,但是心中疑惑必須要問。
“沒有原因,你想去後面也行。”李刑天厲聲回道。
小譚猶豫再三,留在原處沒動。
胡桂揚不在意位置,向隊尾去向,“好像少了一位吧?”
許多人都注意到了,最爲醒目的異人蕭殺熊不在隊伍中。
“他不來,甯願失去神力,随他便,我們不會勉強,今晚四十八人祈神,會有二十五人過關。”
胡桂揚來到位置,前面是羅氏,他很想換個位置,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李刑天走到隊伍中間位置,高聲道:“祈福儀式很簡單,你們伸手按在前一人的背上,剩下的事情交給我與太子丹。”
“要按準某處穴位嗎?”有人問道。
“我說過了,剩下的事情交給我與太子丹。”李刑天怒聲道,他今晚的心情不是太好,很容易受到激怒。
再沒人敢吱聲。
李刑天等了一會,“運數本天定,喜憎皆自知。你們要相信我與太子丹,盡量不要運功,我知道這會很難,但是我提醒你們一句:跟我們比拼神力,沒有好下場。”
羅氏微微扭頭,小聲道:“到了最後,不會隻剩兩三位異人吧?”
李刑天和太子丹沒準會借機盜取所有異人的神力,胡桂揚卻不在意,敷衍地嗯了一聲。
“如果事有異常,我一定會反抗。”羅氏自問自答,然後幽幽地說:“到時候,還望胡校尉能念舊情。”
胡桂揚向前邁出半步,小聲道:“那天晚上……你究竟……”
“擡手吧。”李刑天下令,快步向隊尾走來。
衆人陸續擡起手臂,掌心按在前者的後背上。
“别用力,輕輕按住就好。”李刑天提醒道。
胡桂揚退回原位,擡手伸向前方。
李刑天站到胡桂揚身後,在他肩上拍了兩下,不知是什麽意思,随後伸手按背,輕輕一推,胡桂揚的手掌按在羅氏背上。
“我要嘗試一下。”李刑天高聲道。
一股寒流從李刑天掌心裏傳出,胡桂揚激靈靈打個冷戰,寒流離去,順着手臂導入羅氏體内。
沒過多久,寒流原路回返,卻變成了暖流。
“很好,還是有人運功抗拒,我知道是誰,就不指明了。現在開始是正式祈福,失去神力者,請自動離隊。”
話音剛落,李刑天發出一股強大得多的寒流,衆異人雖有準備,還是紛紛打冷戰,直到暖流返回。
整個過程的确簡單,就是一寒一暖兩種功力周而複始。
胡桂揚發現自己的手掌在羅氏背上按得太緊,想要稍微收回一點,卻做不到。
李刑天再次開口提醒:“其他人不要運功,你們那點神力,幾下就被毀個幹淨,運功越多,出局越早!”
胡桂揚很想反駁一下,可是連說話也要用到神力,他隻能放棄,随波逐流,心裏先向梁内侍道一聲歉,他根本沒辦法阻止今晚的儀式。
儀式簡單,持續得卻久,足足小半個時辰之後,隊伍中間的一名官府異人突然尖叫一聲,随即倒在地上,瑟瑟發抖。
站在他身後的十幾人不約而同邁出一步,與前面的隊伍接上。
兩名年輕太監從黑暗中跑過來,将倒地者拖走。
李刑天仍能随意說話,“讓你們少運功、别運功,就是不聽話。第一位出局者已經有了,他若是老老實實地管住神力,至少可以走出隊列,不用受傷。”
兩股外力在體内進進出出,很少有人能夠完全放下警惕,多少都會用些神力,大家隻能盡量控制。
胡桂揚察覺到,寒流不那麽冷了,暖流也稍稍涼了一些。
李刑天終于表示滿意,“對,就是這樣,盡可能收回你們的神力。其實道理很簡單,你們的神力不夠純粹,需要我與太子丹來回打磨,雜質會一點點集中起來,落到誰身上就不一定了。這是我從僬僥人墓中學到的法門,萬無一失,你們放心就好……”
李刑天的唠叨真有效果,兩股功力的冷暖越來越接近。
又有一名異人出局,也摔倒在地,但是自己能爬起來,茫然站了一會,邁步離開,幾步之後突然放聲大哭。
沒人在意他的哭聲,剩下的異人隻覺得慶幸。
胡桂揚有些犯困,甚至懷疑自己已經睡着,所謂儀式就是一場夢,因爲他感覺輕飄飄的,好像随時都會飛升到半空中。
可雙腳依然踩在地面上,前方有人退出的時候,他會不由自主地邁步。
至于手掌相連的羅氏,他已經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那天晚上,還有更早之前在鄖陽山中的經曆,輪流在心中閃現,胡桂揚希望找出兩者之間的異同。
“心無雜念!”李刑天又開口,“收回神力之後就要心無雜念,這一點很重要,雖說去留皆憑運氣,但是心事太雜的人,運氣不會太好。你們可以默念火神訣,默念即可,不要發出聲音。”
胡桂揚沒辦法、也不想心無雜念,反正他不在乎有無神力。
時間一點點過去,隊伍極緩慢地縮短,隊伍中的異人對此卻幾乎沒有察覺,李刑天也不再說話,專心運功。
胡桂揚越來越困,心中的念頭也是越磨越少,等到突然醒來的時候,他甚至忘了自己在哪、在做什麽,發了一會呆才将一切想起來。
他已經離開隊伍。
天邊微亮,異人還剩下二十七八位,祈神快要結束了。
胡桂揚不在乎神力,可還是有些失望,甚至失落,畢竟受到過不少關注,結局卻是這樣,多少有些難受。
胡桂揚深深地呼吸數次,心情好轉,轉身看向隊伍,羅氏在,梅娘子、小譚等人都在,隻有老叫化子關木通不見蹤影,不知是随着隊伍進入東跨院,還是早已出局。
出局就是出局,胡桂揚笑着搖搖頭,邁步向前院走去,心裏又對羅氏道聲歉,他還是沒幫上忙。
梁内侍斜刺裏跑過來,攔住去路。
胡桂揚不用在心裏道歉了,笑道:“早說過,你找錯人了,我沒本事……”
梁内侍一臉驚訝,“怎麽會這樣?”
“應該是我問,你幹嘛非覺得我能阻止儀式?”
“李刑天不應該幫你一把嗎?”
“我跟他不熟。”
“可是你對何氏姐弟有恩,李刑天……唉,異人不講恩情,看來我真是錯了。”梁内侍揮揮手,對這名錦衣校尉再沒有半點興趣。
那個晚上,不知真假的何三姐的确說過一切皆有安排,李刑天也承認自己欠一個人情要還,可是什麽都沒發生,胡桂揚瞧不出“安排”在哪。
異人不講恩情,這倒是一個簡單而合理的解釋,胡桂揚回頭最後看一眼隊伍,快步離去。
出局的異人都在前院,個個垂頭喪氣。
關木通與唐公子坐在台階上,一動不動,像是已經凍僵。
胡桂揚走到兩人面前,笑道:“嘿,我也出來了。”
關木通先擡起頭,勉強擠出笑容,“胡老爺……”
唐公子也擡起頭,臉上似有淚痕,“其實我不是什麽公子,我叫唐小雙,家裏種地的……”
“你接着去要飯,你接着去種地,還有你們,接着去當兵,我嘛,接着去偷懶。這裏已經沒咱們的事情。唉,趙宅畢竟不姓胡。”
胡桂揚繞過兩人,走出大門。
街上有不少錦衣衛,胡桂揚大都不認識,目光掃過,找到一名熟人,“石百戶,趙宅還給西廠,我能回家了吧?”
石桂大道:“去胡同口的茶館,廠公要見你。”
“還是廠公有先見之明,知道我肯定會出局。”
人群稍稍讓開,胡桂揚擠出去,一路來到茶館門前,輕輕敲門,随後推門進屋。
茶館裏點着不少蠟燭與油燈,比外面的清晨還要明亮。
兩位廠公都在,胡桂揚站在門口,拱手道:“校尉胡桂揚……”
“裏面還沒結束?”汪直問道。
“沒有,應該快了。”
尚銘起身,來到胡桂揚面前,臉上的驚訝與梁内侍頗爲相似,“你……沒有神力了?”
“來得容易,去得輕松,我還沒享受到神力的好處,就丢得幹幹淨淨。”
尚銘失望地搖搖頭,回到原處坐下。
“廠公找我有事?”
汪直皺起眉頭,“沒事了,滾出去吧,留在外面随叫随到。”
“是。”胡桂揚走出茶館,一步沒停,準備出城去找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