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裏面沒聲音了,胡桂揚客氣地說:“明天我還來!”好像他剛剛被熱情地送出院子。
自從跟着胡桂揚一塊查案,韋瑛養成了時不時搖頭的習慣,這回又是如此,“何苦自尋羞辱呢?敲幾下大門不就得了,非要站着聽她罵夠?”
“得讓她明白罵人是沒用的,沒準她就會讓我見公主了。”胡桂揚笑道,他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所以對一切辱罵都能泰然處之,一點沒覺得受辱。
“等老太婆明白罵人無用,你可能就真要倒黴了。”
“我是爲了查案,又不是平白無故上門騷擾,就算皇帝也沒話說吧?”
“嘿嘿,朝廷上下可沒有這樣的規則,說查案就能爲所欲爲,通常是上司給一件案子、一個期限,然後下面就去查吧,這家不能問、那家不能碰,查出來是本職,查不出來挨闆子。”
“照你說來,權貴之人犯案就沒法查了?”
“呵呵,也有辦法,權貴不能查,還有權貴家裏的人呢,親信、随從、奴仆、親戚,他們隻要走出權貴之家,就不受保護。查案公差首先要找對人,然後就是等,一直等,到他出門,一舉拿下,一通拷打錄得口供,剩下的事情就好辦多了,錦衣衛出面,什麽人都拿得。”
胡桂揚轉身看一眼公主家大門,“老太婆早晚也得出門。”
韋瑛急忙道:“不是一回事,公主又沒犯案,抓她家裏的人幹嘛?”
“唉,總之查案真難,涉及到權貴之家,難上加難。”
“當然,所以我才自願加入西廠,死心塌地爲廠公效勞,不爲别的,就爲廠公查案不拘小節,敢做敢爲。”韋瑛前後看看,見無外人,小聲道:“廠公敢抓正主,年前我們抓了幾位,全是在職的官員,件件鐵證如山,朝裏的官兒如今見到廠公大氣都不敢喘,就怕哪天夜裏被抓,哈哈,痛快。”
胡桂揚又轉身望一眼公主家,“原來西廠喜歡夜裏抓人,怪不得老太婆不怕我。”
韋瑛後悔自己多嘴,忙勸道:“還是那句話,不是一回事,公主是苦主,并非犯案者,就是廠公本人,也不敢直接要求公主接受詢問,你天天來騷擾一次已經夠了,千萬别再惹事。”
兩人的馬匹栓在小巷外面,這裏離皇城極近,無需看守。
胡桂揚解開缰繩,“接下來該去哪呢?”
“聽你的。”韋瑛明白,查案到了這一步,幾乎就是死胡同的盡頭,他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多嘴多舌,将自己陷進去。
他的任務很簡單,跟着胡桂揚,監視一舉一動,除此之外什麽都不用做。
胡桂揚想了一會,“今天起得晚,做什麽都來不及,今天初幾?”
“初九。”
“明天去普恩寺看太監洗澡,今天……咱們找地方喝酒吧,花大娘子手藝不錯,但是吃她的飯,就得聽她唠叨,聽多了不值。”
韋瑛當然沒意見,笑道:“就是不知道哪家開門。”
“信馬由缰,慢慢逛,這點時間查案來不及,找家館子綽綽有餘。”
事情沒胡桂揚預料得那麽順利,皇城周圍幾乎沒有店鋪,兩人騎馬東行,路過幾家酒樓都不開門,有一家今天剛剛恢複經營,胡桂揚卻不願進,“排場越大,菜越難吃,這是我的經驗,必須是小館子才有好東西。”
韋瑛呵呵地笑,想問胡桂揚有過多少次在知名酒樓裏吃飯的經驗,馬上忍住,不願被帶到歪路上去。
找來找去,竟然來到史家胡同,胡桂揚歡呼一聲,“到家了,這裏有一家面館,味道相當不錯。”
面館已經開張,掌櫃、夥計見到胡桂揚都拱手拜年,面、酒不用點就端上來,再點幾樣小菜,就算成席。
兩人吃到将要入夜,胡桂揚起身道:“我回家看一眼,咱們就去趙宅。”
韋瑛也站起來,“我陪你一塊去。”
“用不着。”胡桂揚将他按下,笑道:“我家在斜對面,你坐在這裏就能看到,還怕我跑了不成?”
菜肴簡單,酒卻濃烈,韋瑛已然半醉,真不願意進到冷風中去,笑道:“那我改天去府上正式拜訪,今天連份薄禮都沒帶,的确不适合登門。”
“用不着薄禮,今天你請客吧。”胡桂揚歪歪斜斜地走出面館。
掌櫃有幾分見識,認得韋瑛身上的錦衣衛百戶官服,哪敢要他的錢,一個勁兒推脫,“新年開張,胡校尉又是熟客,算我請,算我請。”
胡家的院門依然沒鎖,胡桂揚小聲嘀咕道:“這兩個家夥,比我還懶。”
家裏的東西沒人動過,也實在沒有值得一動的貴重之物,胡桂揚将幾間屋子各看一眼,輕歎一聲,走出院子,将門掩上,決定明天無論如何要讓蔣二皮給這裏安上鎖。
街上有雪,胡桂揚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面館走去,斜刺裏突然跑來一人,一把将他抱住,“我的爺,總算找到你了。”
“乖孫别鬧,有話慢慢說。”胡桂揚認得是樊大堅。
樊大堅松開雙臂,仍緊緊抓住胡桂揚的一隻胳膊,急切地說:“快跟我走。”
“去哪?”
“路上說,再晚就來不及出城了。”
“出城?”胡桂揚越發莫名其妙,“等會,面館裏還有人……”
樊大堅招手,一輛騾車迅速過來,“我隻找你,不找别人,快快上車。”
樊大堅将胡桂揚推進車廂裏,沖前頭的車夫道:“趕快點,務必要出城。”
“好咧,真人别嫌颠簸。”
樊大堅剛一上車,車夫就甩動鞭子,一聲脆響,車子疾速前行,的确有些起伏,廂内兩人都得緊緊抓住點什麽。
“我有馬,比騾車更快。”胡桂揚提醒道。
“不如車子隐蔽。”
“究竟怎麽回事?”
“還不是你惹下的麻煩?”
“我惹出來的?”除了拜訪公主,胡桂揚想不出自己今天做過其它出格的事情。
“你将一群窮鬼介紹到我這裏,還記得嗎?”
“哦,你去驅鬼了?”
“一是看你面子,二是看他們可憐,我去了一趟。他們還挺急,于是我昨晚就去了。”
“以你的本事,驅隻小鬼應該很輕松吧。”
“嘿嘿,我知道你不信鬼神,但是待會你再說不信,我才真正服你。”
“你真見鬼了?”
“我見到神仙了。我找你一天,就是要帶你去看一眼,過了今晚,怕是再沒有機會。”
“怎麽,神仙要飛升嗎?”
“難說,我瞧神仙的樣子,不是飛升,就是要屍解,反正要離開。”
“屍解是什麽玩意兒?”
“屍體留在原地,真身去往它方,這是成仙的第一步。”
“你修行這麽多年,離屍解還差多遠?”
“别開玩笑。”樊大堅按住胡桂揚的胳膊,神情極爲嚴肅,“我又欠你一個人情,沒有你推薦,我哪有機會見到真仙?”
胡桂揚酒醒七八分,“糟糕,韋百戶肯定以爲我是故意抛下他,非得恨死我不可。”
“恨你的人到處都有,不在乎再多一個。”
“韋百戶人不錯。”
樊大堅手上用力,“你結交新朋友了?”
“算不上。”
“我跟你說,你、我、袁茂可是生死之交,我倆陪你走南闖北,進過龍潭,入過虎穴,别人比不得。你可不能見異思遷,結交有權有勢的新友,就把同甘共苦的舊友給晾在一邊。”
“你在胡說什麽?韋瑛是西廠派來監視我的百戶,連酒肉朋友都是假的。”
樊大堅松開手,笑道:“我想你也不是這種人。”
“就算結交新友又怎樣?我可沒說過隻交你們兩個朋友。”
樊大堅神情一變,“好啊,我就知道有事,袁茂還說不會,你這句話分明是在鋪墊,說,新友是誰?什麽時候帶出來讓我倆見見?跟你說,平時交情深,臨難各自飛,你可看準了。”
胡桂揚越聽越可笑,“沒有,一個都沒有。還是說說真仙吧,是那個死去的黃二仙嗎?”
“對,就是他。沒想到,幽谷生奇香,貧巷出聖人,那樣一個破爛地方,竟然冒出一位真仙。”
“怎麽個真仙法?他死而複生了?”
“快了。”
“嗯?”
“黃二仙臘月二十八遇害,現在想來,應該是他自己一手安排的。他沒有家人,屍體停在屋裏,地方差人看過一眼,說大年節的沒人願意動屍,反正天冷,就這麽放着吧。結果你猜怎麽着?”
“怎麽着?”胡桂揚無奈地問一句。
“别人死後屍體僵硬,黃二仙硬了兩天,竟然逐漸變軟,不隻如此,一到夜裏,肚中還有聲音發出。那些菜農前幾天才發現異常,全吓壞了,到處請人驅鬼,找到的卻是騙子,夜裏一聽聲音吓得魂魄散。”
“你不怕?”
“見過鄖陽府的陣勢,我還怕這點小事?我昨晚跟菜農們聊了一會,才知道那不是鬼,而是真仙。”
“爲什麽?”胡桂揚越來越覺得這像是義父趙瑛會感興趣的妖人案。
“菜農們說,黃二仙去過鄖陽。”
胡桂揚心中一驚,“黃二仙的傷口是不是在咽喉?”
“呵呵,你還是你,對這種怪事,總是一猜一個準。”
輪聲辚辚,騾車駛出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