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知道他在說謊?”韋瑛在一邊站不住了,開口問道。
“牛掌櫃之前說過,這位楊少璞借助月光看清院中的人,可童豐遇害那晚哪來的明月?所以這兩人當中有一個撒謊。”
一聽說要被帶回西廠,牛掌櫃也有點害怕,急忙道:“這是楊少璞的話,我轉述而已。”
胡桂揚轉身向牛掌櫃笑笑,“所以撒謊的人是楊少璞,而且此人大概是春院姑娘見得多了,以爲所有女子見人都會笑,一名女刺客沖他笑什麽?”
另兩人也開始覺得楊少璞在撒謊,韋瑛沒說什麽,牛掌櫃果然是個暴脾氣,擡腿就踢,“混賬東西,敢撒謊?養你就是給我丢臉嗎?”
胡桂揚勸道:“牛掌櫃先别忙着教訓,讓他把實話說出來。”
“快說實話,這回有一句謊言,我把你送回清河,剝光衣服,一文錢不給,讓你爛在那。”
楊少璞抱頭趴在地上瑟瑟發抖,好一會才擡起頭來,驚恐不安又帶着困惑問道:“西廠大人想讓我說什麽?”
“實話,那晚你究竟看到什麽?”
“我、我……”楊少璞尋思半晌,伸手做出推門的動作,模仿當時的場景,好像不如此就沒法回憶似的,“我推開門,看到……看到……”
胡桂揚不給任何提示,牛掌櫃又要擡腿踢人,也被他用目光制止,讓楊少璞慢慢回憶。
楊少璞起身,向前走出兩步,“那晚很黑,但我認路,摸黑也能走,走得很快……”楊少璞又往前走出兩步,碰到凳子,“對,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撞到什麽,但又看不到。”
韋瑛忍不住開口,“那晚沒有月光,但也不至于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吧?”
牛掌櫃冷冷地道:“他那晚喝多了,他是個笨蛋,每次都要醉熏熏地去賭錢,這跟送錢有什麽區别?”
楊少璞嘿嘿笑道:“迷迷糊糊更有感覺,有一回……”
“沒人問你這個,說那晚的事情。”牛掌櫃厲聲斥道,非常惱火自己也被蒙過去。
“沒了,就這些,我覺得好像撞到什麽,但是什麽也沒撞到,腳下倒是一空,差點摔個跟頭,然後我就進屋,想找外甥借點錢,結果被地上的屍體絆了一跤,我大叫幾聲,牛掌櫃他們就來了。”
“我當時正在睡覺,聽他鬼哭狼嚎,披着衣服跑來,點燃油燈,看到地上的屍體,當時有點慌亂,任憑夥計們到處找人,鬧裏胡同裏盡人皆知。”牛掌櫃補充完整。
胡桂揚大概能夠想象得到,一名酒鬼兼心急的賭徒,如何在半夜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回店鋪向外甥要錢,結果摸到的卻是一具屍體,心中自然惶駭至極,記憶因此越發混亂。
“之前你幹嘛要說看到一兩名白衣女子?”胡桂揚隻對這件事感到不解。
楊少璞幹笑兩聲,伸手似乎要指向韋瑛,馬上又放下,“這不是……那不是……”
“你想說東西兩廠授意你撒謊?”韋瑛冷冷地說。
“沒有沒有,我絕沒有這個意思,兩廠的大人們啥也沒說,我就是……就是覺得,我真以爲自己曾經看到白衣女人,像鳥似的一下子飛走。”
牛掌櫃從後面飛起一腳,将楊少璞踢出去,“還敢胡說八道?”
楊少璞踉跄向前,撲到桌子上,勉強沒有摔倒,轉身就勢坐在凳子上,臉上沒有任何意外與恐懼,反而笑呵呵的,“掌櫃這一腳真有勁兒,跟個小夥子似的。我說實話,我真沒看清,我連自己怎麽進院都忘了,就記得屍體。後來當着兩廠的大人,我盡量回憶,發現提起女人的時候,大人們好像……好像挺在意,所以我就順着往下說,越說越細,連自己都信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其實我還是什麽都不記得。”
牛掌櫃氣得又要動手,楊少璞急忙躲到桌子另一頭,爬在地上叫道:“全是實話,你們讓我說實話,我就說實話。”
牛掌櫃無奈地向胡桂揚道:“這就是一個廢人,濫喝濫賭,要不是看在他外甥的面子上,我根本不會收留這種人,他就應該爛在清河縣。”
“我的好外甥死了,今後我可怎麽活啊?”楊少璞突然坐地大哭,鼻涕一把淚一把。
“胡校尉還有話要問嗎?”牛掌櫃說道。
胡桂揚搖頭,牛掌櫃繞過桌子,抓住楊少璞的小小發髻,一路拖行到門口,開門推出去,“别再喝酒了!”
韋瑛有點不好意思,“當時大家有點心急,居然讓這麽一個家夥給騙了……”
“他倒不是有意騙人。”胡桂揚笑道,轉向牛掌櫃,“能将楊少璞的幹女兒楊彩仙找來嗎?”
牛掌櫃本來對胡桂揚有些瞧不起,這時卻客氣許多,立刻道:“可以,西廠查案,這條胡同裏的任何人随叫随到。兩位稍待,我親自去找人。”
牛掌櫃識趣地出去,讓兩人有機會私下交談。
“待會你要小心,楊彩仙是烏鵲胡同七仙女之一。”韋瑛提醒道。
胡桂揚眼睛一亮,“在二郎廟打人的也有她?”
“據說就是她帶頭。”韋瑛笑了一聲,“我不是這個意思,胡校尉年輕,在這種女人面前要多加提防。”
“哈,你怕我被她迷住嗎?”胡桂揚覺得好笑,伸手指着一個大包,“這裏東西都挺值錢,咱們拿走一包怎麽樣?”
韋瑛一愣,不知胡桂揚的話是真是假,随即笑道:“咱們西廠盛興鋪裏也有這些東西,胡校尉喜歡,待會拿一包。”
“呵呵,拿自家的東西比較無趣。”胡桂揚在箱包中間走來走去,這裏戳戳,那裏嗅嗅。
韋瑛反而沉不住氣,“胡校尉沒什麽要問我的嗎?”
胡桂揚走過來,笑道:“還真有。楊少璞受到誘導才說自己看到白衣女子,我想知道當時誘導他的大人是哪位,南司梁秀?東廠左預?還是韋百戶?”
韋瑛一直在笑,聽到自己也被提及,急忙道:“絕不是我,當時大家都沒怎麽說話,全是楊少璞一個人在說。”
“韋百戶沒喝酒,所以請你仔細回想,一定能記起蛛絲馬迹。”
“左預。”韋瑛肯定地說,“楊少璞剛進來不久,還沒說話的時候,左預跟梁鎮撫聊天,小聲說了一句‘除了那兩個女人’,後半截話沒說。我猜楊少璞就是受這句話影響,但是左百戶應該也是無意。”
“好吧,按照最初的說法,楊少璞看到院子裏站着白衣女子沖他一笑,随後又恍惚看到另一個白衣身影。”
“對。”
“隻憑這麽一點線索,兩廠怎麽就懷疑到何三塵與高青草呢?”
韋瑛幹笑兩聲,“胡校尉這是在審我哪。”
“現在不是,我以朋友身份詢問。”胡桂揚笑道。
韋瑛又笑兩聲,“這件事你得去問廠公。”
“非要得到他的允許,你才肯說?”
“不是,我是說我的消息來源就是廠公,想必左預也是從尚廠公那裏得知,所以才會提起‘兩名女子’,至于證據——廠公的話誰會要證據?他說是誰,底下的人盡力抓捕就是。”
“明白了。”胡桂揚轉身又去查看箱包。
韋瑛稍松口氣,看一眼胡桂揚的背影,覺得他沒準真會去問廠公,于是道:“呃,有件事……”
“在廠公面前我不會提起你。”
韋瑛又松口氣,笑道:“像胡校尉膽子這麽大的人,萬中無一,話說回來,廠公也從來也沒對誰如此看重。”
胡桂揚笑了兩聲,心裏很清楚,汪直看重的從來不是他,而是另有目的。
“還有一件事。”胡桂揚轉身。
“請說。”韋瑛受審的緊張感覺更加強烈。
“童豐的舅舅是楊少璞,這應該不是秘密吧?”
“不是。”
“楊少璞爲什麽沒去西廠的盛興鋪,而在梁内侍的廣興鋪裏做活兒?西廠發現童豐失蹤的時候,又爲什麽不來這裏找人?”
“胡校尉什麽都想知道?”
“查案嘛,在找到明确線索之前,就得多想多問。”
“好吧,西廠根本就沒找過童豐。我那時在你面前提起此事,隻是……想看看能否詐出什麽話來,胡校尉表現正常。”韋瑛更顯尴尬。
“西廠第一高手失蹤,大家都不在意?”
“也是廠公,說異人偶爾會失去神智,童豐也是如此,不用管他,等他恢複正常自會回來,沒想到……”
“廠公說‘童豐也是如此’?”
“其實大家都知道,軍中必然還有其他異人,我沒見過,廠公肯定見過。這是我個人的猜測,胡校尉在廠公面前千萬不要提起這句話。”
“放心,我不會連累你的。”胡桂揚笑道。
韋瑛還以微笑,心中疑慮卻沒有完全消除。
牛掌櫃回來,向兩人點頭,什麽也沒說,在他身後,跟進來一名女子。
女子施禮,柔聲道:“奴家楊彩仙,向韋百戶、胡校尉請安。”
如果隻是看人聽聲,誰也想不到她會率衆毆人。
胡桂揚笑道:“卿本佳人,爲何認楊少璞那樣一個家夥當幹爹?”
這是胡桂揚的本事,總是一句話就指向痛處,惹惱對方。
楊彩仙擡頭看向胡桂揚,溫婉的神情被冷漠代替,“我聽說過你。”
“童豐告訴你的?”
“我認誰當幹爹與童大哥遇害無關,你卻有關,因爲我知道,殺死童大哥的人,是在給你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