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是偶然碰上。”郭氏父子一直受到通緝,身上沒有任何屬籍憑證,又帶着一名癡癡呆呆的官兵,因此不敢走大道,隻能揀小路,才會找到這間什麽都不多問的鄉間野店。
說是客店,其實是路邊的幾間茅屋,正房一間充作店面,穿堂而過即是一個小院,每邊各有兩三間房子,低矮破舊,能熬過這個冬天的積雪重壓,實在是一樁奇迹。
郭禹在山裏長大,對住處不挑,沒覺得這裏環境太差,帶着胡桂揚進入東廂把頭的房間,“我們住在這裏。”
屋内陰暗,胡桂揚适應一會才能視物。
一鋪土炕、幾床舊被,除此之外再無擺設,兩具屍體原來橫在地上,被郭禹擡到炕上,一邊一具,再沒動過,門窗皆開,讓冷風進來,屍體幾乎沒有變樣。
郭禹隻看一眼就走出去,再沒法裝作堅強。
胡桂揚仔細檢察屍體,搜出一些小物件,包括一枚玉佩,它上面隻在中間圓孔周圍有一圈細若絲線的紅暈。
還有一本冊子,上面寫的文字毫無意義,胡桂揚看不懂,随手放入懷中。
再沒什麽可看的了,士兵的死狀與童豐完全一樣,郭舉人表面看似無傷,但是細摸之後,發現左胸微微塌陷,顯然是被人一拳或是一掌擊斃。
胡桂揚走出房間,擡頭望向碧藍的天空,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郭禹蹲在牆角,緩緩起身,“胡校尉看出什麽了?”
胡桂揚搖搖頭。
“我昨天的猜測可能有些武斷,但是山裏的确有人見過何三塵與高青草,她倆神出鬼沒,殺人于無形,而且專愛殺會武功的人,大家都說她們已經變妖,其實是化成異人而已。”
“也太巧了,兩人同時成爲異人?”
“她們大概是天機船特别眷顧的人。”郭禹看一眼胡桂揚,馬上挪開目光。
“哈哈,你覺得我也被眷顧了?”
“胡校尉與衆不同,谷中仙曾經聲稱他與胡校尉一同拯救衆人,但他在危急關頭一逃了之,大家對他的話不太相信,可我覺得他沒必要在這件事情上撒謊,尤其沒必要帶上胡校尉的名字。”
“所以你覺得我是鄖陽府的救命恩人?”胡桂揚笑道。
“我不能确定,但是胡校尉很多地方與衆不同。”
胡桂揚笑了笑,明白郭禹這些話的用意,“你就說吧,我究竟哪裏‘不同’,能讓兩名女子受到天機船眷顧,同時化妖,變爲異人?”
郭禹稍顯尴尬,咳了一聲,“我不是在指責胡校尉,否則也不會去城裏投奔。”
“明白,我也隻是想聽實話,或許線索就在其中。”
“聽說你将上百枚最好的金丹送給她們,是不是?”
“沒那麽多,三十來枚,我下手早一些。”
“這就對了,雖說能否變成異人全由天定,但是金丹會有助益,我聽說官兵當中出現不少異人,都是朝廷用金丹催出來的。朝廷隻讓極少數異人露面,其他人隐藏起來暗中操練,數年之後用在戰場上,百戰百勝。”
“你聽說的事情還真不少。”
“鄖陽官兵那麽多,不可能隻出現那麽少的異人,胡校尉見過幾位?”
“就一位,西廠童豐,前幾天被人殺死,也是咽喉中招。”
郭禹長歎一聲,“父親原指望能利用異人再次招聚山民,沒想到意是惹禍上身。”
“先将遺體擡上車吧,此地不宜久留,你若想回到山裏,要盡快出發。”
“是。”郭禹強忍悲戚,與胡桂揚一同進屋,将兩具屍體擡到店外的騾車上,蓋上被子,郭禹執鞭趕車,胡桂揚坐在另一頭,送他一程。
胡桂揚騎來的馬栓在車後。
“小草是山民,何氏姐弟與山裏人從無恩怨,爲什麽你們會相信變妖之說?”胡桂揚還是沒想明白。
“因爲有人親眼所見,她們兩個,還有那個瘸子弟弟,一塊殺人,過後開膛破腹,生吃心肝,不過那是幾個月以前的事情,後來她們隻殺人,很少挖心,現在更是一劍斃命。”郭禹言之鑿鑿。
“這些‘有人’,你見過多少?”胡桂揚更在意傳言的源頭。
郭禹沉默一會,“我沒見過,但我見過被殺者的慘狀……”郭禹抖了一下,心中甚至有些慶幸,父親死在女妖不那麽殘暴的時候,起碼保留全屍。
“她們不是那種人。”胡桂揚淡淡地說。
“變妖之說實屬荒誕,異人卻是真的,而異人身上必有一些變化,何三塵與高青草隻怕與從前大不一樣了。”
胡桂揚笑了兩聲,不想再争下去,心裏仍然納悶,爲什麽傳言非盯住那兩人不可?
他從懷裏取出冊子,遞給郭禹,“這是你父親的遺物,上面寫着什麽?”
郭禹瞥了一眼,“哦,這是記錄,父親一直在山裏尋找更多異人,每到一處,每查一人,全要記在冊子上。”
胡桂揚翻了幾頁,“看不出來。”
郭禹臉上露出笑容,馬上又變得嚴肅,“父親識字不多,又不願找别人幫忙,所以自己造出一些怪字。”
“郭舉人不肯出山應仕,真是屈才了。”
“父親驕傲得很,總說一入官場終生爲奴,連後代子孫都會受到牽連,不如山中逍遙自在。”
胡桂揚與郭舉人交往不多,聽到這句話,居然有些惺惺相惜,但他不覺得山中逍遙,一點都不覺得。
“你能看懂?”
“大部分吧。”
“你留着吧,或許能用上。”
郭禹接過冊子,雖說這是父親的遺物,他還是道:“多謝,我想我用不到它,異人是禍源,離得越遠……對不起,我不是說胡校尉,你……”
“與衆不同?”
郭禹尴尬地笑了幾聲,揮動鞭子,趕騾更緊。
前方道路越發崎岖,再走下去,胡桂揚擔心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于是叫停,跳下車,解開車後馬匹的缰繩,“就此别過吧,估計以後再難相見,殺你父親的兇手,我會找出來,你在山裏或許能聽到相關傳言,但是請你不要參與進來。”
兇手是更爲強大的異人,郭禹的身手即使是在普通武林人中當也屬平庸,離異人越近越危險。
郭禹知道胡桂揚是好意,點頭道:“我等消息,不再出山。大恩不言謝,或許有一天我能報答萬一。父親說過,胡校尉更像山民,哪天棄官不做,可以進山找我,郭家名聲不算響亮,但是你總打聽得到。”
“我記住你的邀請,說不定真會進山叨擾。”
兩人再不多說,郭禹重新驅車進山,胡桂揚上馬原路返回,走出一段路之後,自語道:“就算棄官,我也要去東南水鄉隐居,呸,一個校尉,說什麽‘棄官’?頂多算是逃兵。哈哈。”
他又回到野店附近,遠遠望見一隊人馬,于是加速跑過去。
那是十餘名錦衣衛與番子手,都認得胡桂揚,一見到他就大喊大叫:“胡桂揚!胡桂揚!”
“可不就是我。”胡桂揚笑道,跳下馬,指着一人,“咦,今天不是輪到你在趙宅看門嗎?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那人一把抓住胡桂揚的胳膊,激動至極,“你休想逃跑。”
“逃跑?開什麽玩笑,銀子都在趙宅,我往哪逃?”
校尉還是不肯松手,“快請韋百戶……”
韋瑛從店裏大步走出來,皺下眉頭,“松手,成什麽樣子?也不想想,胡校尉有異人之力,你抓得住嗎?”
校尉松手,讪讪地道:“我一時着急……”
胡桂揚甩甩手,校尉臉色驟變,立刻退後幾步。
韋瑛上前,拱手笑道:“胡校尉不夠意思,明明說好今天我去府上彙合,咱們從今天開始一塊查案,你怎麽先走一步?”
“今天還沒過去呢,我出城送個朋友,不想麻煩韋百戶。”
“不麻煩,我既然奉命協助胡校尉,就得寸步不離,胡校尉去哪我跟到哪,我已經決定了,這個月我搬過去住,趙家還有空屋吧?”
“有,就是委屈百戶大人了。”
“嘿,有什麽委屈的?趙瑛從前也是百戶,他家比我家大多了。”
兩人握臂大笑,像是冰釋前嫌的好友,周圍的校尉、番子手看得目瞪口呆,還有一點佩服。
“店裏死過人嗎?”韋瑛收起笑容問道。
“我那位朋友的父親死在這裏,他們是山民,沒有屬籍,無法在本地安葬,所以我送他一輛車,運屍進山。”
“山民桀骜難馴,你的這位朋友沒參與過造反吧?”
“泛泛之交,總共沒見過幾面,誰知道他們做過什麽。”
“呵呵,胡校尉真是大方,泛泛之交就送車、送行。”
胡桂揚眨下眼睛,“我這人沒别的優點,就是重交情。”
“哈哈,胡校尉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韋瑛拍拍胡桂揚的肩膀,臉上再次收起笑容,“可以開始查案了?”
“可以,韋百戶有什麽想法?”
“我是協助者,一切聽胡校尉安排。”
“嗯,咱們先去見樓家的公主吧。”
韋瑛臉色微沉,“胡校尉說真的?”
胡桂揚笑道:“先從最難的地方查起,如果遇到的阻力太大,咱們就去見廠公,說案子查不了,強于查到一半才打退堂鼓,韋百戶覺得呢?”
韋瑛漸漸顯露笑容,“由你做主。”
胡桂揚輕歎一聲,“長這麽大,我還從來沒見過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