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在皇帝和貴妃面前,他才乖巧可愛得似乎連髒話是什麽意思都聽不懂。
胡桂揚不用太多觀察也能聽出來,這次的罵人隻與憤怒有關,他靜靜地聽着,好像與自己一點關系沒有,他隻是湊巧站在對面的聽衆,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偶爾點頭表示贊同。
汪直越罵越沒趣,“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人?”
“錦衣衛南司癸房校尉、西廠辦事。”胡桂揚立刻回道。
汪直用小指比劃一下,“連品級都沒有的一個小小校尉,竟敢調查驸馬之死,就算是童豐,職位也比你……你笑什麽?”
雖然胡桂揚總在笑,但是有時候會笑得蹊跷,表明他心裏生出古怪的念頭,“沒什麽,‘小小校尉’,聽上去挺有趣。”
本來正常的四個字,被胡桂揚重複之後,變得像是結巴。
汪直愣了一會,突然也笑了,指着胡桂揚,“真想把你就地處決,又覺得這樣太便宜你。不過你讓我冒出一個想法:凡是對升官發财不感興趣者,必然古怪,應該通通發配到偏遠地方自生自滅,朝廷能減少許多麻煩。”
“可是官位就那些,錢财也非無窮無盡,周圍的人都想升官發财,廠公未必受得了。”
汪直坐下發了一會呆,“怎麽拐到這兒了?我問你有何資格調查樓驸馬與童豐之死?”
“我沒資格,所以才要廠公允許,給我一點資格。”
“嘿,這時候拍馬屁已經晚啦。”汪直又發一會呆,“明天,不,後天上午你去西廠一趟,我給你一個準話,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不準自作主張。”
“當然,沒有廠公的允許,我在京城寸步難行,更不必說查案了。”
“嘿。”汪直一邊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一邊打量胡桂揚,“你現在查到些什麽?”
“關于童豐之死,還沒有線索。關于樓驸馬,他的死肯定與滿壺春有關,滿壺春又與用過的金丹有關,所以……”
汪直擺手,“行了,到此爲止吧,後天再說。”
汪直起身要走,在門口以随意的語氣問:“你對異人的治療有何發現?”
“時間太短,大家輪流吸丹,延緩症狀而已,還沒開始尋找療法。”
“嗯,這件事也比較重要,軍中的異人不隻童豐一位,個個都有隐患,如能去除,乃是大功一件,你要上心。”
“是,過一陣子,吸引更多異人之後,就開始嘗試各種療法。”
“西廠可能是朝廷内外唯一重才的衙門,像你這種貨色,放在别的地方,輕則丢官,重則喪命,誰會忍受你這張嘴?”
“能遇到廠公,是我的幸運。”胡桂揚笑道。
“好好努力。”汪直帶人離開。
夜色正深,胡桂揚回到後院,正要進自己的房間休息,身後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沒事了?”
林層染站在不遠處,胡桂揚愣是沒看到他是怎麽出現的,笑道:“沒事了,汪直親口保證明天派人來守門,這裏再不會受到打擾。”
“汪直是宮中寵宦,今朝權勢熏天,明朝落魄江湖,他的保證,隻可一半當真。”
“這個真沒辦法,就算是皇帝,也有突然駕崩的時候,起碼汪直掌權的日子裏,這裏是安全的。”
“嗯,其實我們相信的不是汪直,而是你,因爲你是新興異人,汪直不是。”
“這副擔子很重啊。”胡桂揚笑道,随後打個哈欠,表示自己困了。
林層染卻不識趣,“在客店裏我說過的話仍然算數。”
他曾經許諾,如果能拿到金丹,願意爲胡桂揚效勞,雖然要與其他三人分享,他仍然願意遵守許諾。他的效勞與别人不同,每出一次力,都可能變得更加衰老,離死亡也會更近一步。
“我心裏有數。”胡桂揚暫時還不需要這人的效勞,“你還有事?”
“後院的事情你注意到沒有?”
“你說哪一件?”
“趙阿七與羅氏。”
“他們……”
“對,這裏的異人隻有五位,任何兩人攜手,都會占據優勢,你要小心。”說完這句話,林層染轉身慢慢走開。
不久前,就是趙阿七提醒胡桂揚提防異人拉幫結夥。
總共五個人,聚在一起不過寥寥數日,關系就已變得複雜。
胡桂揚幹脆不想,推門進屋,脫下靴子,上床和衣而睡,就算其他四人現在就大打出手,他也要補個好覺。
次日一早,胡桂揚準備出門時,看到了西廠派來的守門者,“呵呵,我猜會是你,誰讓你住得近呢?”
石桂大冷淡地點下頭,“我不會常駐趙宅,四名校尉輪流駐守,另有十名番子手,如果你有什麽要求,可以直接去找我。”
“去你家裏?”
“我家裏。”
“我不會再被仆人打發吧?”胡桂揚笑道。
“不會,無論什麽時候,仆人會直接帶你去見我。”石桂大依然面無表情。
“那我就不客氣了,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去府上叨擾。”
石桂大似乎要表示反對,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改成深吸一口氣,然後道:“歡迎。”
石桂大拱手準備告辭,胡桂揚卻跟着他一塊走到大門口,“今天難得空閑,我要去趟城外,給孫二叔拜年,順便給義父上墳,你要一塊去嗎?”
“我連姓都改了,你自己去吧,别提我。”石桂大又拱下手,匆匆離去。
胡桂揚輕歎一聲,叫上蔣二皮、鄭三渾,備好馬匹,帶上銀兩和幾匹布,又去店鋪裏買些年節食物以及紙錢,出城前往孫家。
自從趙家出事,孫龍賣掉房子,全家人搬到東城外鄉下居住,趙瑛夫妻的墳地離此不遠,義子們卻沒有一個埋在附近,這是孫龍的決定,他曾經當衆說:“絕子校尉誰也不配。”
鄉下的宅院大而空曠,孫龍拄拐站在門外曬太陽,遠遠看見騎馬過來的三人,高聲道:“這大白天的,怎麽有鬼登門?”
胡桂揚笑道:“二叔,不是鬼登門,是你變鬼,自己還不知道呢。”
“呸,我命硬得很,注定要看着趙家人死絕,我才會閉眼。”
兩人一見面就互說狠話,心裏卻都高興。
胡桂揚三人下馬,孫龍不看别的,先摸摸裝銀子的口袋,然後是其它禮物,“還行,知道來看我。聽說你死在鄖陽了,什麽時候詐屍回來的?”
“呵呵,年前半個月吧。”
“那你走吧,回京這麽久才來看我,那是沒将二叔放在眼裏啊。”
“我來給義父上墳,燒過紙錢就走。二叔既然不歡迎,我不進屋,東西也帶走啦。”
“人走,東西留下,我對銀子和城裏的美食還是很有感情的。”
孫龍奪過缰繩,牽馬往院裏走,蔣、鄭二人互視一眼,自覺已經找到胡桂揚嘴毒的來源。
孫二嬸的身子骨比老頭子還要硬朗,也更直爽,一見到胡桂揚就說:“哎呀呀,還以爲趙瑛夫妻兩個沒人培土燒紙,要過一個冷清年呢,你來得也太晚了些。”
“是我的錯,下回一定早來。”
孫龍反而替他辯解,“這小子能活着來一趟就不錯了,以他的臭脾氣,在西廠還能活幾天?”
老兩口硬留胡桂揚吃頓飯,然後才放他去墳地燒紙,期間口無遮攔,卻絕口不提另一個活着的趙家義子。
趙瑛夫妻的墳墓被收拾得幹幹淨淨,胡桂揚燒紙之後默立良久,眼看快要來不及進城,才回孫家告辭。
“鄖陽異人是什麽玩意兒?”孫龍問道。
胡桂揚瞪一眼多嘴多舌的蔣、鄭兩人,笑道:“一言難盡,總之是一群怪人,但是個個身手不凡。”
“嘿,趙瑛生前就跟這些人鬥來鬥去,你倒是全給繼承了。”孫龍以爲異人是江湖騙子的一類,“趙宅現在連仆人都沒有?”
蔣二皮、鄭三渾什麽都往外說,胡桂揚道:“怎麽沒有?這兩個就是,如今看門的也有了,其他仆人我正在找。”
“你不用找了,我給你找,過幾天送過去。”
“二叔不必麻煩。”
“狗屁,我這邊正好認得幾個人要找活兒,真要是麻煩,我才不管你的閑事。”
拒絕孫龍是不可能的,胡桂揚隻好道:“趙宅現在是城裏聞名的兇宅,膽子小的人可做不了多久。”
“放心吧,别人害怕趙宅,我找的人肯定不怕。”孫龍也不多做解釋,“快走吧,回家多準備銀錢,給你幹活兒,工錢必須加倍。”
“呵呵,西廠替我出錢。”
“那就更沒得說了,我給你找……至少十個人。”
“這村子裏總共也沒有十個閑人吧?如果都是二叔、二嬸這個歲數的,我可不敢請,到了趙宅誰侍候誰啊?”
孫龍舉起拐杖攆人,胡桂揚立刻上馬逃出孫家。
“沒想到在這裏把問題解決了。”胡桂揚在路上喃喃道,他本想回城之去找沈乾元幫忙,結果孫二叔非要推薦,他隻能接受。
蔣二皮笑道:“老頭子挺有意思,可他找來的鄉下人,在咱們趙家未必能待得長久。”
“咱們趙家?”胡桂揚哼了一聲,孫龍找來的人,就算隻待一個時辰,他也得給足工錢再送走。
三人在城門關閉前不久進城,回到趙宅時已是深夜。
看門的西廠校尉盡職盡責,但是并不覺得自己低主人一等,上前道:“胡校尉,你有客人,不肯報名,被我送進門房,見還是不見?”
“難得有客,當然要見。”胡桂揚拱手謝過,将馬匹交給鄭三渾,自去門房裏查看。
拜訪者是名年輕人,胡桂揚隐約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年輕人起身,“我叫郭禹,父親是郭舉人。”
“哦,想起來了,你怎麽有空進城?”
郭禹神情一暗,“我父親和那個無名異人遇害了。”
胡桂揚心中一驚,最爲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而他仍未取得調查之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