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臣意外之餘,還有一點惱怒,抓起剩餘的碎銀塊,用力一捏,除了硌得手掌生疼,什麽變化也沒發生,“瞧見沒有?這就是凡人,軟弱無力,爲了得到你的力量,多少人願意拿命交換。”
“你願意換?”胡桂揚問。
張五臣猶豫片刻,堅定地說:“願意。”
胡桂揚皺起眉頭的同時,嘴角卻在笑,這讓他的模樣稍顯古怪,“你既不是武林中人,又不是沖鋒陷陣的兵将,要這些力量幹嘛?”
“有了這些力量,我可以選擇當高手,也可以選擇當猛将,而我現在,隻能選擇當車夫,或是……我他娘的根本沒有選擇,人家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還得腆着臉感恩戴德。”
張五臣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怒氣沖沖地看着胡桂揚,好像這都是對方的錯。
胡桂揚終于笑出聲來,搖搖頭,“虧你還當過幾天道士,連這點事情都看不破嗎?要說選擇,人人都有:你可以勤奮讀書,當個文人,或是當官,或是博名;你可以專心逐利,當個奸商,或是坐地生财,或是遊走天下;你還可以……”
“屁話,你說的這些哪一樣不需要經年累月的工夫?我老啦,好幾十歲的人,哪有這麽多‘可以’?”張五臣自斟自飲,又喝一杯,“我天資差、人也笨,總行了吧?我不嫉妒别人,可是你……我是說你、我,還有去過鄖陽的其他人,咱們都一樣,誰也不比誰資質更好,誰也不比誰更加刻苦,拼的全是運氣。”
胡桂揚起身斟滿酒,張五臣也不客氣,拿起就喝,“爲什麽恢複功力的人是你不是我?爲什麽你得了便宜還賣乖?你不想要,我想啊。”
杯裏的酒一口就被喝光,胡桂揚還要再倒,發現壺裏已經空了,正想去廚房找酒,發現對面的張五臣竟然哭了。
張五臣年紀不小,臉上的滄桑與皺紋一樣多,這一哭卻像個孩子一樣,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說話哽咽,“我這輩子……就是命不好,爹娘早亡,無兄無姐,做什麽都不順。明明是個小人物,卻蹲過錦衣衛大牢。趕車也不賺錢,勉強糊口而已,還經常挨客人打罵。好不容易趕上千載難逢的大機緣,竟然貼着邊兒擦過去了,就差這麽一點兒。”
張五臣拿起空杯飲了一口,嘴裏照樣發出聲音,好像真有酒似的。
他醉了,酒喝得不是平生最多,醉得卻是最嚴重,“近半年來,幾乎每一天,真是每一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都會有一種感覺,明晨醒來的時候,我會擁有神力,從此超脫凡人之境,再不受塵世之苦。”
胡桂揚同情張五臣,卻沒辦法安慰他,更沒法順着他說,反而改不了嘴欠的毛病,“西廠童豐擁有神力,爲此成爲啞巴,結果還是個太監,給汪直當走狗爪牙,塵世之苦一樣沒有解脫。”
張五臣橫眉立目,他身軀高大,容貌雄偉,偶露峥嵘,頗具天神之威,“對啊,都說擁有神力者往往身殘,你失去什麽了?”
胡桂揚擡手将自己從頭到腰快速摸了一遍,咳了兩聲,晃晃腦袋,笑道:“還好,肢體健全,一樣不少。”
張五臣憤怒地罵了幾句,比胡桂揚剛才的咒罵更加惡毒,突然往桌上一倒,竟然睡着了。
他畢竟隻是凡人,露出來的不是峥嵘,而是膽怯與嫉妒。
胡桂揚将張五臣抱到床上,然後叫上大餅去另一間房裏安歇,在床上坐了一會,對着黑暗說:“你想用張五臣警醒我嗎?我現在反而覺得這人很有趣,哈哈。”
他倒下便睡,全不在意自己的功力有多強。
次日一早,胡桂揚是被大餅叫醒的,起床發了一會呆,想起今天是除夕,想起這是京北小鎮的一家客店,沒有現成的食物,也沒有人會給他做飯。
“過年而已。”胡桂揚向大餅笑道。
隔壁房間裏,張五臣已經趕車回京,桌上被收拾得一幹二淨,銀包、碎銀皆在,一點沒少。
前面房中,隻有一名年輕的小夥計坐在櫃台後面發呆,掃一眼客人,一句話不說,心裏大概是有點埋怨。
胡桂揚用一把銅錢和幾塊碎銀買來笑容,夥計去廚房張羅幾樣酒菜,看到黃狗躺在桌下,開口便攆,聽說這是客人帶來的,笑道:“這就是一條常見的土狗嘛,客人是要殺來吃肉嗎?這鎮上有屠戶,可能願意幫忙,但是要多出幾個錢,畢竟是除夕。”
大餅汪汪叫了幾聲,胡桂揚道:“太小,身上沒肉,過一陣子再說。”
大餅叫得更響。
胡桂揚就在櫃台外吃飯,夥計盯着他看了一會,說:“客官不像是商人。”
“被你看出來了,我是城裏跑镖的,山西那邊出了點事,镖頭讓我必須立刻出發,沒辦法,隻好出城應付一下,反正我沒家人,在哪過年都一樣。”胡桂揚信口編個謊言。
夥計連連點頭,顯然是信了,過了一會他說:“看客官面相是個正人君子。”
“真的?第一次有人這麽誇我。”
“我這雙眼睛最會認人。”夥計向門外看了看,“是這樣,我家就在鎮上,離這裏不遠,全家人都在等我回去過年。”
“你盡管回家,我給你看店,保證一樣東西不少。呃,廚房裏的東西會少一點。”
客人好說話,夥計笑逐顔開,“這怎麽好意思?你是客人……要不這樣,客官住三天,我退你一天房錢。我明天一早就回來,從家裏給你帶些年夜飯。”
胡桂揚一揮手,“這點小事,房錢該是多少就多少,哪有退回來的道理?你回家吧,我給你看店,我們跑镖的,常年在外,怎麽都能應付過去。”
夥計連連稱謝,将櫃台裏的一隻箱子抱走,其它東西不動,“還有一件事,掌櫃今天不會來,如果明後天他來了……”
“他若問起,我就說你一直在店裏,從來沒離開過。”
“客官是我的大恩人,明天我給你帶好吃的,我娘的廚藝在鎮上數一數二。我姓張,出店右拐,第一條小巷再右拐,到後街接着右拐,第七戶就是我家……”夥計說得飛快,推門跑了。
店裏一下子冷清下來,胡桂揚吃完剩下的飯菜,對大餅說:“咱們注定要過一個冷清年。”
他推門出去,站在門口望了一眼,鎮子不大,大人都在家中忙碌,街上隻有幾個淘氣的孩子跑來跑去,偶爾停下燃放一個爆竹。
胡桂揚關門上闩,又去後院,開門即是後街,遠遠望見有道身影跑進一戶人家,眼前浮現年輕夥計進門之後高喊爹娘的場景,臉上不由得露出微笑,鼻翼微動,似乎嗅到了熱氣騰騰的飯香。
他将後門也上闩,将自己與小鎮隔絕,領着大餅漫無目的地閑逛一圈,客店簡陋,除了廚房裏有些米面酒肉,再沒什麽值得一偷的輕便之物。
整個上午,胡桂揚最正經的一件事就是蹲了一會茅廁,剩下的時間裏不是發呆,就是閑逛。
中午,胡桂揚自己淘米做飯,熟了之後根本沒法吃,他将幾塊肉放在飯上,蒸熟之後配着鹹菜吃,味道倒是不錯,大餅也很愛吃。
“比山裏的日子好多啦。”胡桂揚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對大餅說話,“何況還有酒喝。”
上午還是碧空如洗,到了下午,天空逐漸變成鉛灰色,像是一大塊剛剛擰過的抹布,随時都會滴出水來。
胡桂揚站在院子裏,眼睜睜看着雪花飄落,由碎屑變全片,由零零落落變成迷迷茫茫的一大片。
四周越來越安靜,偶爾傳來一聲脆響,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
大餅撒歡兒追逐一會雪花,累了之後趴在房檐下,看一會呆立的主人,低頭咬自己的一隻前爪。
爆竹聲突然連響,一家之後又是一家,天地間的寂靜被打破,胡桂揚回過神來,拍掉肩上、頭上的雪,向大餅笑道:“離這麽近,這裏的風俗卻與京城不同,沒入夜就放爆竹。”
“汪。”大餅像是表示贊同。
“鄧海升原是做爆竹的工匠,如果不是被我拉進西廠,他今年的生意肯定不錯。”
大餅又叫一聲。
“怎麽辦?我現在走也不是,回去也不是,被困在這裏啦。”
大餅連叫兩聲。
“你說再等等?嗯,有道理,我現在人已經離開京城,體内多了一份功力,越來越像是鄖陽異人,張五臣已回京報信,要說沒人在意我,那真是天理不容。”
大餅嗚嗚兩聲,似乎在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
胡桂揚伸個懶腰,正打算回房小憩,忽然聽得前面有敲門聲。
大餅警覺地站起來,胡桂揚小聲道:“别理他,假裝店裏沒人。如果是鎮上的人,很快會走,如果是找我的,哼哼,害我等這麽久,讓他也等一會。”
大餅又趴下了。
沒過多久,敲門聲果然停止,來者顯然已經離開。
胡桂揚回到屋裏,站在雪中沒覺得什麽,一進屋反而從裏到外地冷,于是收拾炭盆,将灰燼倒掉,又去廚房裏加幾塊炭,生起之後捧着往屋裏走。
後院又響起敲門聲。
大餅再一次起身,露出上下兩排牙齒,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