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往床上一倒,雙腳互踩,脫掉腳上的靴子,抓起被子往身上一蓋,沉沉睡去,希望能夠抓緊時間睡個好覺。
夢裏地動山搖,他想,反正是夢,就算天真要塌了,自己起來也沒用,不如繼續睡覺。
可是四周動得越來越劇烈,他終于醒悟,那不是地動,而是有人在使勁兒推自己。
他騰地坐起來,無比憤怒。
天剛蒙蒙亮,正是最冷的時候,房門卻被推開,胡宅格局小,沒有暖閣,卧房的門斜對床鋪,冷風嗖嗖地灌進來,像是終于擠破大堤的洪水。
胡桂揚裹緊被子,冷冷地盯着來者。
“天亮啦。”樊大堅知道原因。
胡桂揚打個哈欠,“把門關上。”
樊大堅轉身去關門,他身後的一人上前,拱手笑道:“在下韋瑛,久聞胡校尉大名。”
“嗯。”胡桂揚不認得此人,而且很不高興此人的名字竟與義父一樣——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清晨,被人硬從夢鄉中拽出來,他看誰都不會高興。
房門一關,屋子裏又有點黑,隻能勉強看清,樊大堅回來,介紹道:“這位是西廠的韋瑛韋百戶,廠公的心腹之人。”
面對職位高于自己的百戶,胡桂揚依然倨坐,隻是拱下手,又沒管住自己的嘴,“廠公心腹不是霍雙德嗎?”
韋瑛生得短小精悍,三十來歲年紀,聽到這句話并未生氣,笑道:“廠公待人寬厚,以恩德服人,麾下心腹不止一位,胡校尉應該常去西廠走動。”
胡桂揚終于将早起的惱怒壓住,下床穿上靴子,正式向韋瑛作揖行禮,“不知韋百戶到來,家中雜亂,禮數不周,休怪。”
“無妨,是我不請自來,叨擾胡校尉清休。”
樊大堅着急,雖然他是官府指派的廟主,也有品級在身,但是作爲道士,不用時刻比試品級,“改天一塊喝酒,聊個痛快,今天就算了,咱們說正經事吧。”
胡桂揚帶兩人去往客廳,說是廳,其實是一間與卧房差不多的小屋子,一桌兩椅,牆邊還有若幹凳子,桌上擺着面館送來的食物,胡桂揚還沒吃,桌子下面是兩口箱子,同樣沒被動過。
胡桂揚與韋瑛坐椅子,樊大堅不坐,馬上開口道:“此事蹊跷……”
“先說是怎麽回事。”胡桂揚用手搓搓臉,又清醒幾分。
“昨天二郎廟接到一輛騾車,車上放着一具屍體,荷包裏有文書顯示此人或許是驸馬樓耀顯。我覺得事情蹊跷,因此沒有立即報官,而是去打聽此人的真實身份。唉,果不其然,那真是樓驸馬本人,他家裏的人一直在尋找。事情因此更加蹊跷,我覺得自己算是西廠的人,又覺得以京城之大,隻有廠公能夠秉持公正,于是前往西廠……”
樊大堅倒不糊塗,盡量将胡桂揚摘出來,沒說事事都是他的主意,但是講得啰嗦,韋瑛打斷他,“廠公正好有事出門,半夜才回來,這位樊真人已在大門外面等了幾個時辰。”
樊大堅笑了笑,他自稱是西廠的人,西廠衙門卻不認他,他又不肯說所爲何事,因此未被允許進入門房,隻能站在街上幹等,還要盡量躲藏,以免遇見對面靈濟宮出來的故人。
汪直對老道還有一點印象,準他來至馬前,彎腰聽了幾句,立刻相信這是一樁大事,下馬詳細詢問,正好韋瑛陪在身邊,于是指派他與樊大堅一塊來找胡桂揚,協查此案。
“廠公讓你們來找我?”胡桂揚還以爲樊大堅是遵守昨天的約定來找自己。
樊大堅點頭,韋瑛笑道:“在西廠,我們勉強算是心腹,胡校尉卻是廠公的得力愛将,一有要案,首先想到你。”
“請韋百戶回去之後代我謝謝廠公。”
樊大堅還是着急,“現在怎麽辦?”
胡桂揚有點渴,桌上茶壺裏沒水,酒是冷的,他隻能咽咽唾液,“廠公沒有指示嗎?”
“沒有,就說讓我們先來找你,将事情查清楚再去見他。”樊大堅的真實願望不是查清事實,而是将麻煩推給别人。
“估計是廠公看我太閑,給我找點事情做。好吧,那就查查,咱們先去看屍體,如今天冷,估計驸馬爺還沒變樣。”
韋瑛笑笑,不以上司自居,似乎對胡桂揚的查案手段很感興趣。
樊大堅跟在胡桂揚身後,小聲提醒道:“死者爲大,多少積點品德吧。”
“好,咱們去瞻仰驸馬的遺容。”
樊大堅搖搖頭,同樣的話,從胡桂揚嘴裏說出來,總是藏着一點調侃意味。
二郎廟還沒開門,樊大堅不在乎,砰砰砸門,一名香火道人過來開門,一看是廟主,臉色立刻由陰轉晴。
樊大堅不理他,前頭帶路,去往存放屍體的後院。
拉車的騾子已被帶走,車輛停在角落裏,樊大堅眉頭一皺,“那兩個家夥呢?說好寸步不離。”
蔣二皮與鄭三渾正在廟主的卧室裏呼呼大睡,被樊大堅揪着耳朵拽起來,“我修行數十年才有這張床,你倆何德何能,敢睡在上面?”
兩人一邊叫痛,一邊求饒,跟着老道出屋。
胡桂揚與韋瑛已經掀開車簾,看裏面的屍體,随即互視,都想從對方的眼神中尋找掩藏的情緒,片刻之後,互相拱手一笑。
胡桂揚轉身道:“你倆一直在這兒守着?”
“一直,沒出去過。”蔣二皮揉着耳朵回道。
“沒動過屍體?”
“哪敢啊?”
“後院還住着誰?”
樊大堅回道:“原本還有四五個人,被我攆到别院去了。”
“有人來過後院嗎?包括廟裏的人。”胡桂揚又問。
蔣、鄭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時搖頭,“沒有,一個人也沒來過。”
“你倆在睡大覺,有人來過你們也不知道。”樊大堅恨恨地說,突然覺得胡桂揚的問題有些怪異,于是走到車前,站在韋瑛身後向車廂裏望去。
屍體還在,可是身上衣服雜亂,攜帶的物品也都随意地散落在車廂裏。
“一直就是這樣嗎?”韋瑛問。
樊大堅緩緩搖頭,“絕不是,那邊将他收拾得挺利索,連銀子都給留在身上……”樊大堅猛然轉身,大步走到蔣、鄭二人面前,舉手就打,怒道:“讓你們監守自盜,還嫌麻煩不夠大嗎?”
兩人抱頭鼠蹿,“沒盜,我什麽也沒盜,不信你去屋裏看看,東西一樣沒少。”
樊大堅住手,“被盜的不是我,是屍體。”
蔣二皮哭喪着臉說:“真沒有,屍體好好擺在那……”
樊大堅拖着蔣二皮來到車前,“這是好好?”
蔣二皮倒吸一口涼氣,呆了半晌,突然轉身沖到鄭三渾面前,舉拳也打,“昨晚你出來小解,是不是翻屍體了?銀子呢?藏哪了?”
鄭三渾又一次抱頭鼠蹿,“沒有銀子,我就在牆邊撒泡尿,根本沒靠近車……”
兩人一個跑一個追,誰也不來勸架。
韋瑛眉頭皺得更緊,“是不是廟裏有誰一時起了貪心?”
樊大堅上半夜身體被凍得幾乎僵硬,現在連心也僵了,喃喃道:“我剛剛接管二郎廟沒有幾天,人還沒認全……”
胡桂揚又走到車前,跳上去,将屍體翻個身,很快下來,“偷銀子隻是順手牽羊,那人在找别的東西。”
“什麽東西?”韋瑛問。
胡桂揚搖頭,“我不知道,但是樓驸馬連襪子都被脫下又穿上,那人想找的東西顯然不隻是錢。”
韋瑛點點頭,向樊大堅問道:“屍體送來時,衣裳完整?”
“完整,我記得清清楚楚,從頭到腳,一絲不亂。”
“這就怪了,樓驸馬死在那種地方,按理說身上衣物應該不多,他是暴斃,據你所說,那些人十分驚慌,可是給死者穿衣時卻能一絲不亂,到了你這裏,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樊大堅也覺得不對,想了一會,扭頭喝道:“你們兩個,别打了,過來回話。”
蔣、鄭二人并非真打,隻是想離着遠點,聽到叫喊,隻得住手,不情不願地走來。
樊大堅越看兩人越來氣,“怕什麽?屍體送來的路上,你倆不是一直守在邊上嗎?”
兩人臉色刷地變白,當時光想着自己小命難保,回過味來之後,才覺得屍體更可怕。
韋瑛沒有直接詢問二人,向胡桂揚道:“事情經過都是這兩人說的?”
胡桂揚慢慢點頭,“應該是吧。”
“是,全是他們說的。”樊大堅補充道。
蔣二皮馬上道:“句句屬實,沒有半句謊言。”
韋瑛想了一會,又向胡桂揚道:“廠公指定胡校尉查案,你看接下來該怎麽辦?”
“我要——先去見廠公一面,告訴他我不想查這個案子。”
樊大堅抓住胡桂揚的一條胳膊,激動地說:“胡爺爺,查案者一定是你、必須是你。”
韋瑛似乎早料到胡桂揚會拒絕,從懷中取出一張折起來的紙,“不用去見廠公,西廠公文在此,胡校尉接令吧。”
胡桂揚接過公文,沒有看,笑道:“廠公真心疼我,好吧,總得做出點什麽,才好意思去見他。”
“對對,做出點什麽。”樊大堅長出一口氣,他現在隻相信胡桂揚一個人。
“先去将你廟裏的人查一遍。”
“是,我馬上就去查個遍。”
胡桂揚向韋瑛笑道:“既然是我查案,百戶大人算什麽呢?監督,還是……”
“配合,提供幫助。”
“我能請你做事嗎?”
“與案子有關的事情,可以。”
“那就請百戶大人帶着這兩個家夥去趟烏鵲胡同。”
“的确該去一趟。”
三人先走,樊大堅小聲道:“這位韋百戶人不錯,不端架子。”
胡桂揚笑道:“是啊,可惜以後沒機會見到了。”
“嗯?”
“收拾東西,咱們一塊逃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