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望喜搖下頭,結果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他轉過頭,看到上司等人的冷淡目光,心裏卻是一沉。
在他右手十多步以外,坐着三個人,中間一位中年太監,兩邊分别是文武官員,職位都不高,卻都是賴望喜的直接上司,每個人的話都對今天的試放有着至關重要的影響。
三人身後還站着二十來人,一半是随從,一半是工匠。
賴望喜必須解釋一句,壯起膽子道:“铳是舊铳,藥是新藥,還不适應,今天主要是看看能射多遠……”
賴望喜的聲音越來越弱,直至于無,他一向膽子小,在上司面前更顯笨嘴拙舌。
中間的太監一臉驚愕,“什麽玩意兒?就給我們看這個?老賴,你是铳手教頭,連你都打不中靶子,這铳還有何用?”
賴望喜賠笑道:“藥是好藥,铳差了一些……”
“還敢找借口?難道到了邊疆戰場上,你也這麽對将軍說話?沒中就是沒中,再多理由也沒用。”
铳可以改進,以适應新藥,賴望喜将這句話埋在心裏,不停地哈腰、道歉,最後道:“請彭監廠再給小人一次機會,這回我一定打準。”
彭監廠監的是盔甲廠,氣猶未平,尋思片刻,冷冷地說:“再試一次,老賴,這都是看在你過世老爹的面子上。”
“監廠大恩。”
宮裏人喜歡認親,每個人都有幾位幹爹、幹娘、幹叔伯之類的親戚,賴望喜認過一位同樣姓賴的老太監,還沒借過力,就給幹爹送終。
第二铳太重要,賴望喜多瞄一會,他是老铳手,經驗豐富,放過一铳之後,能夠糾正準頭,相信這一回至少能夠擊中标靶。
轟的一聲,比上次更響,火光也更劇烈,結果也更加令人失望。
铳身炸了,賴望喜反應快,一察覺到不對勁兒,立刻扭頭将眼睛避開,随即将鳥铳扔掉。
饒是如此,他的半邊臉還是被熏成黑色,透出絲絲血迹。
彭監廠臉色越發難看,也不說話,起身就走,官吏與随從急忙跟上。
賴望喜呆若木雞,甚至忘了送行,等他想起來,人已經走出大門,他還想追上去,工匠鄧海升上前攔住,勸道:“算了,追也無益。”
“不不,我得解釋清楚,今天試的是藥,不是铳。這的确是好藥,你們都看到了,是不是?”
“藥是咱們親手做出來的,能沒看到嗎?”鄧海升搖搖頭,“但是沒用,上面根本不懂這些,他們隻想看到百步穿楊,不在乎是藥好、铳好,還是人好。”
“隻需要一杆新铳,更結實一些……”賴望喜喃喃道。
又一名工匠走過來,“先擦臉吧,老賴。新铳哪是那麽好造的?祖法擺在那,誰敢亂動?就咱們這些人,能造出新藥已經不錯了,新铳還是别想了。”
一名官吏大步流星走來,衆人全都閉嘴。
官吏神情不善,“一幫廢物,既然沒弄好,幹嘛要試铳?彭監廠說了,回去就向西廠建議,将你們通通裁掉。都去收拾東西吧,估計不等天黑裁撤令就能過來。”
官吏轉身離開,雖然是直接上司,他對這些人的工作卻從來沒上心過。
“是試藥,不是試铳。”直到上司沒影了,賴望喜才敢小聲辯解。
“而且是他們非要看,不是咱們啊。”鄧海升也是憤懑不平。
“算了算了,事情明擺着,咱們沒上供,得罪了上司,所以要被裁掉,大家各回各廠吧。”
工匠多是世襲,回去之後無非就是重操舊業,按照祖法繼續做下去。
其他人都去收拾東西,賴望喜站在原地不動,鄧海升走出幾步又轉回來,“沒辦法,别人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咱們是廠中無人難做藥。我回去接着做爆竹,你回去繼續當教頭,以後常來常往,大家還是朋友。”
賴望喜哭喪着臉,“我急需一筆錢,給兒子捐個出身,本指望功成受賞,誰想到……”
賴望喜是閹人,有個幹兒子,看得比親兒子都重,鄧海升微皺眉頭,“别以後了,咱們今天左右無事,叫上幾個人,出去喝酒吧,來個一醉解千愁。”
“胡桂揚把我害慘啦。”賴望喜流出兩行清淚。
“他更慘,估計連命都保不住。”
西南城比較偏僻,幾條街以外才有酒館。
其他工匠大都沒心情喝酒,客氣幾句紛紛告辭,隻有兩人願意跟随,他們是有名的酒鬼,隻想喝酒,無意勸慰任何人。
酒桌上,多是鄧海升在說,三杯酒下肚,賴望喜情緒稍稍平複,對新藥、新铳仍念念不忘,“可惜這些好藥,隻要能配上好铳,威力無窮,爲什麽他們就不明白呢?”
“不是不明白,是不在乎。”鄧海升輕歎一聲,“廠裏的官兒不是襲職,就是考上來的書生,哪懂這些?保證舊藥、舊铳足額上交,就是他們最大的職責。”
“可惜啊可惜。”賴望喜灌下一杯酒,覺得暖和不少。
“來,再喝,少說沒用的,咱們今天喝個痛快。”另一名工匠舉杯勸酒,嘴裏咀嚼,筷子上還夾着菜。
酒館很小,又值上午時分,就他們一桌四位客人,菜沒幾樣,劣酒倒是不少,越喝越醉,話題也早已遠離火藥與鳥铳。
“同樣沒把兒,人家當監廠、監軍,你咋混得這麽慘?”一名工匠酒湧上頭,膽子比平時大許多。
“倒黴呗,小時候不會說話,沒人扶持,長大之後認幹爹,幹爹死了,找靠山,靠山倒了,招個兒子,偏偏體弱多病,從小到大,事事都要我操心。”賴望喜越想越氣悶,一個勁兒的灌酒。
鄧海升勸道:“天下太監那麽多,監廠、監軍才有幾人?老賴能在勇士營當教頭,已經不錯了。”
“你不懂。”賴望喜的臉一邊白一邊黑,五官擠在一起,更顯沮喪,“勇士營是個擺設,上面什麽時候高興才操練一次,一年到頭也不過十來回。而且宮裏的人喜歡看長槍長槍,排在一起威風凜凜。鳥铳危險卻不威風,沒人想看,上意每至,就由我們幾十位教頭放铳,所謂的铳手,隻是身份而已,根本不敢讓他們碰铳。”
四人輪流抱怨,漸漸地引向家中柴米油鹽的小事,發現自己并非最慘的人,賴望喜心裏稍微好過一些,酒卻喝得更多。
将近午時,客人多了一些,四人酩酊大醉,全不在意,仍在不停抱怨。
“木匠能當尚書、郎中,鐵匠爲什麽不行?”一人叫道。
“給我一千統手,三個月之内,我保證能讓他們所向無敵,唉,現在的铳手,連五分威力都沒施展出來啊。”賴望喜膽子也大起來。
“他們不要新藥,我帶回去做爆竹,大個兒的,一飛沖天,震得整個京城抖三抖。”鄧海升年輕,酒後也更狂妄。
“你們說的那個胡桂揚真不是東西,新铳、新藥是他的主意,結果呢?錢沒要來多少,地方又這麽偏僻,他倒好,人沒了,這麽久了,我都沒見過這位胡校尉長什麽模樣,是不是死在外面了?”另一名工匠直接抱怨此事的促成者。
“聽說前兩天回來了。”賴望喜又歎一聲,“沒啥用,胡桂揚得罪的人太多,在西廠兇多吉少。”
“真不明白,他幹嘛回京呢?”鄧海升對胡桂揚印象不錯,“換成我,甯肯流落江湖,也不回來送死。”
“他就是傻。”說話的工匠舉起酒杯,“來來,咱們喝,祝胡桂揚早死早脫生,大家早日發财,升官兒就算了,能将日子過好點就行。”
其他人也舉杯,互相敬酒。
站在櫃台邊上喝酒的一名客人突然轉身走到桌前,“你們想發财可以,幹嘛祝我早死呢?”
“胡桂揚!”鄧海升又驚又喜。
“胡、胡校尉。”賴望喜的臉像是開了一家染料鋪子。
另兩人大吃一驚,錦衣校尉雖說不是大官,卻也不是他們這些工匠能招惹得起,兩人起身貓腰,向門口跑去,被胡桂揚又給推回到座位上。
“别走,還沒認識呢。”胡桂揚轉身掇來一隻凳子,擠在四人中間。
“胡校尉……來多久了?”賴望喜心中忐忑。
“沒多久,就聽四位豪傑大發議論來着。”
“酒後失言,萬望恕罪。胡校尉,你……沒事吧?”
“沒事,挺好。”胡桂揚摸摸臉上的青腫,“童豐比我還慘。”
“勇士營百戶童豐?神力天丁那個童豐?”賴望喜大吃一驚,酒醒三分。
“嗯,是他,神力天丁,誰起的綽号?”胡桂揚向夥計招手,“添副碗筷,再來幾樣菜,把酒熱一下。”
賴望喜更加吃驚,“所以……西廠沒有處罰胡校尉?”
“沒罰,還賞我不少東西。對了,我是新任監廠,專門監督你們制铳造藥。”
祝胡桂揚早死早脫生的工匠撲通掉在地上,被同伴攙扶,卻怎麽也站不起來。
胡桂揚探身看去,笑道:“别害怕,隻要能造出更好的新铳,可以将功折罪。來,大家喝酒,這頓我請。”
鄧海升湊過來小聲道:“監廠都是閹人,而且這是清閑職位,你被貶職了?”
“越清閑越好。”胡桂揚起身,“不管我有多閑,諸位立功的時候就要到了,而且是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