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微笑點頭,推門讓進,既不阻攔,也不通報,将宅子裏的人當成有客來訪的囚徒。
胡桂揚站在正屋門口,拱手笑道:“沈兄别來無恙。”
“幾月不見,胡校尉風采依舊。”
“哈哈,風采依舊,那就是沒什麽風采了。沈兄客氣,還帶禮物來。”
“一點薄禮,請笑納。”
胡桂揚接到手中,笑道:“恕我招待不周,你送薄禮,我卻連杯薄酒都沒準備,不如,咱們就把這些糕點吃了吧。”
沈乾元大笑,“胡校尉還是這麽直爽。”
胡桂揚将客人讓進屋裏,真将糕點盒打開,分而食之,連連點頭,“嗯,隻有京城才有這麽好吃的棗子糕。”
沈乾元吃了一口就放下,笑看胡桂揚連吞數塊。
胡桂揚倒了兩杯涼茶,喝下之後,說道:“行了,見也見了,吃也吃了,沈兄慢走,我有上命在身,無法相送。”
“胡校尉先别忙着逐客,正事還沒說呢。”
“我以爲沈兄就是來看一眼。”
沈乾元呵呵兩聲,收起笑容,“明人不說暗話,那天傍晚,胡校尉從林地裏出來,得到不少寶物吧?”
胡桂揚指着桌上的糕點殘渣,“跟你的問題相比,這份禮還真是薄得可以。”
“厚禮在後面。胡校尉龍困淺灘,就不想重返江海?”
“龍困淺灘這種話用不到我身上,我頂多算是蝦米,一直就在淺灘上混日子,縱然江海壯闊,我遊過去也是送死。”
“此時不比從前,胡校尉留在淺灘才是送死,東西兩廠昨天請胡校尉前去,不是爲了接風洗塵吧?”
“實不相瞞,我将金丹都給吃光了,眼下唯有說服上司,請他們允許我繼續當蝦米。”
沈乾元哈哈笑道:“胡校尉真是一點沒變。無妨,我隻是過來傳句話,胡校尉哪天若是對江海感興趣,請來找我,我沒有别的本事,或許能爲胡校尉指條現成的路。”
“那是當然,沈兄即便不來,沒準哪天我也會厚着臉皮去找你幫忙。”
沈乾元大笑,起身告辭,來到門口時停下腳步,“在鄖陽城時,你一直是清醒的,對吧?”
“總之我記得當時的每一件事。”
“那就沒事。”
胡桂揚抓住沈乾元的胳膊,“沈兄,你扔下這麽一句,不想讓我晚上踏實睡覺啦?”
“哈哈,怪我一時多嘴。呃,其實也沒什麽,鄖陽府巨變之後,大家都失去了功力。”
“嗯,在樹林外,你們不是在找回功力嗎?成功了?”
“嘿,哪有那麽容易?凡人弱小,冥冥中一切皆由上天注定,同樣圍繞丹穴練功,有人一朝斃命,有人僥幸逃生,幸存者的境遇也是各不相同,或毫無變化,或身強體健而失去功力,或衰弱蒼老如同老翁,更有極少數人,竟然恢複功力,成爲難得一見的高手。”
“有人恢複功力?”胡桂揚很是吃驚。
“對。”
“恢複吸丹時的功力?”
“當然。”
“有我認識的人嗎?”
“這樣的人鳳毛麟角,目前還沒有任何人公開聲稱自己恢複功力。”
“既然如此……”
“我是怎麽知道的?”沈乾元笑了笑,“胡校尉既然無意進入江海,就沒有必要了解江海的情勢,等你心動的時候,再問不遲。”
沈乾元告辭,胡桂揚叫出蔣二皮與鄭三渾,這兩人從雜物間裏走出來,抱怨道:“還以爲能趕上一場酒席呢,沈乾元名氣這麽大,竟然隻送這麽一點東西,名不符實啊。”
“沈乾元名氣很大嗎?”胡桂揚好奇地問,在他的記憶中,沈乾元雖是京城人氏,但早年間跑到南京參加非常道,再回京時人緣不錯,卻算不上聲名顯赫。
“當然,他聯絡京城的幾家镖局一塊做生意,互相照應,行走江湖時特别安全,大家都稱他是京城總镖頭。”
“有人甚至叫他镖王。”鄭三渾不太服氣,“他一個外來的光棍兒,竟然敢稱镖王,欺負京城無人嗎?”
胡桂揚打量鄭三渾兩眼,“那是人家的本事,看不順眼你出頭主持公道吧。”
“呵呵,桂揚老兄還跟從前一樣愛較真兒,我頂多主持本司胡同的公道,再多一點也做不到。”
即使在本司胡同,鄭三渾也隻是一個不入流的小混混,胡桂揚笑道:“你頂多主持四個肚子的公道,去買酒肉,咱們開小宴席。”
鄭三渾一愣,查來查去隻有三個人,扭頭看見趴在陽光下的大餅,醒悟過來,“小事一樁,交給我保你放心。”
這種事哥倆兒搶着辦,一路上爲銀錢該放在誰手上争吵不休。
酒肉很快買回來,胡桂揚請大門口的兩名看守進來一塊吃喝,那兩人不敢,蔣、鄭哥倆兒送出來幾樣酒菜,看守吃得頗爲開心,客氣地聊了幾句。
鄭三渾隻想回屋裏喝熱酒,蔣二皮卻多一個心眼,在大門口多問幾句,進到廳裏時,隻見兩人一狗正吃得開心。
“二哥,快來,這根肘子做得特别香,再不來……哎呀,隻剩骨頭了,你沒口福,大餅,來。”
蔣二皮嘿嘿笑了幾聲,坐下來斟酒吃喝,沒一會,胡桂揚與鄭三渾都停下手,一塊看來。
蔣二皮愣道:“怎麽了?”
“小口喝酒、有肉不搶——你突然變得這麽文雅,我有點認不出你了。”胡桂揚道。
鄭三渾面帶驚恐地說:“二哥,你别吓我。”
蔣二皮放下酒杯,“桂揚老兄,聽說你後天傍晚要與西廠高手比武?”
“對啊。”
“你……打得過嗎?”
“打不過。”胡桂揚一邊說話,一邊挑揀喜歡的菜多吃幾口。
“那你何必……”
“跟你們沒關系。”胡桂揚灌下一口灑。
“也對,我們哥倆兒幫不上忙。”蔣二皮開始大吃大喝。
鄭三渾想到什麽說什麽,“桂揚老兄,你要是後天傍晚有個三長兩短,家裏這些金銀财寶可怎麽辦?”
“這不還有兩天時間嗎?把錢都花掉呗。”
“至少有二百兩吧?”鄭三渾見過包裹,一眼就能估出數來。
“你怕我花不完?”
鄭三渾掃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懊喪地說:“早知如此,我幹嘛省錢呢?這就是豬食啊。”
蔣二皮在鄭三渾腦後拍了一掌,“會說人話不?好像你盼着桂揚老兄出事似的,誰說打不過就一定喪命?桂揚老兄敢回來,心裏肯定有數。”
鄭三渾明白過來,一個勁兒地賠禮道歉,胡桂揚卻不在意,“難得我大方一次,有錢大家花,有酒大家喝。”
酒足飯飽,鄭三渾又起心事,他不在意後天的比武,隻想着那包還沒花掉多少的銀子。
“桂揚老兄,這酒沒味道啊。”
“嘿,昨天還在街上偷狗吃的家夥,今天就嫌棄我的酒沒味道了?”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桂揚老兄既然想花錢,又有我們哥倆兒給你跑腿兒,不如請個姑娘來助興。”
“呸,少拿糊弄外地客人那一套來對付我。”
鄭三渾一點不覺得自己的建議有何不妥,“花錢圖個樂,怎麽叫‘對付’?我純粹是爲你着想,一文錢不賺你的,肯定找來最好的姑娘……”
蔣二皮又打一下,“你喝多啦?桂揚老兄認識咱們哥倆兒這麽多年,從來沒找過春院的姑娘,如今會起這個心思?”
鄭三渾被打惱了,怒道:“是男人就有這個心思,大餅前一陣子還在街上到處追逐母狗呢。”
大餅擡頭叫了一聲,見沒人理自己,低頭繼續津津有味地啃骨頭。
蔣、鄭二人争吵起來,胡桂揚伸個懶腰,“我要睡了,你們收拾屋子。記住,我的錢隻用來吃喝。”
胡桂揚洗臉、洗腳,舒舒服服地回卧房上床睡覺,一覺天亮,神清氣爽,一大早就喊道:“蔣二皮、鄭三渾,準備午飯,不能跟昨天重樣啊。”
兩人像是聽到咒語的土地公,立刻跳出來,笑道:“這個簡單,就算吃上一年,也不重樣。”
兩人拿着銀子,興高采烈地往外走,一點不像是打過架的樣子。
胡桂揚坐在客廳裏,喝點茶水,摸摸狗頭,喃喃道:“這才是人過的日子,什麽金丹、奇人,都跟我沒關系。”
蔣、鄭二人不知去哪買酒食,早晨出門,将近午時還沒回來,胡桂揚有點餓,幾次去門口觀望,看守很客氣,就是不允許他邁出大門半步。
午時過去不久,蔣二皮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兩手空空,滿臉堆笑,“桂揚老兄,恭喜恭喜,但這不是我們哥倆兒的功勞,是人家主動找上門來的。”
“什麽玩意兒亂七八糟的,酒呢?肉呢?”
“馬上就到,你不是說要跟昨天不重樣嗎?還真有一樣新鮮物。”蔣二皮湊過來,要貼耳說話,被胡桂揚一把推開。
“任家的榴兒姐姐,要親來給你接風洗塵。”
“榴兒姐姐?”
“任榴兒,你忘了,你還在人家大鬧過一場呢。”
胡桂揚想起來了,緊接着又糊塗了,很快又醒悟了,“嘿,東廠以爲我與聞家人還有聯系,西廠以爲我藏着金丹,沈乾元以爲我能找回功力,現在又有人以爲我真挖出金銀财寶。有意思,我他娘的要是真有這些東西,還回來幹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