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站在行都司衙門大門口,離最近的吸丹者五十幾步,将繩索末端牢牢系在自己腰上,向小草道:“我扯三下繩子,你就将我拽回來。我如果沒扯,一刻鍾以後你也将我拽回來。”
“應該我去送還天機丸。”小草知道,攜帶天機丸靠近丹穴将會非常危險。
“你的功力大部分還在,能将我拽出來,我可沒本事拽你出來。”
小草嗯了一聲,她的功力一部分被天機丸吸走,一部分在扔掉天機丸之後自動消失,仍剩下六七成,比胡桂揚深厚得多。
“一刻鍾大概是多久?”小草隻剩一個疑問。
“樊老道,你計數時間,大概就好,别太晚。”
“你放心吧。”樊大堅正想找點事情做,“萬一你出不來,我們怎麽辦?”
“你們有辦法救我嗎?”
樊大堅馬上搖頭,小草猶豫着搖頭。
“那不就得了,趕快跑吧,能跑多遠跑多遠。”
小草沒吱聲,樊大堅卻歎息一聲,這原本就是他們的計劃,若不是在墳墓裏遇見小草,早就跑遠了。
胡桂揚再沒話說,邁步向丹穴走去,快接近人群時,他掏出天機丸,一手一個,身後的繩索越放越長,那是他們從好幾處地方收集到的繩子,彼此系在一起。
那種腳踩流沙般的感覺再度出現。
胡桂揚這回不再抗拒,側身從肩并肩的吸丹者中間硬擠過去,懷揣天機丸這一小段時間裏所産生的功力快速流失,他感到遺憾,一度試圖強行留住這些寶貴的功力,結果隻是徒勞。
最大的困難不是功力流失,而是腳下的“流沙”突然變成了及腰深的“爛泥塘”,丹穴給每一位新來者在最外一圈安排好了位置,胡桂揚越往裏圈行走,受到的阻力越大,那些吸丹者緊緊靠在一起,不願分開讓路。
胡桂揚能擠則擠,不能擠就彎腰鑽過去,或者撐着别人的肩膀翻躍,對他來說,前方就是一堵堵牆壁,每一堵都提醒他往外走,而不是往裏進。
功力消失殆盡,胡桂揚反而輕松許多,前進得更快,終于,來到丹穴附近,與它直接面對面,中間再沒有人牆相隔。
他感到已過去許久,可身上的繩子并沒有後拽之力,說明還不到一刻鍾。
如果丹穴是個人,胡桂揚真想說點什麽,可那就是一個深坑,噴出高聳的紅色光柱,頂端亮得刺眼,周圍卻黑得如漆如墨,縱有千言萬語無從訴說。
在天機船看來,這就是偏離位置的一隻小小螞蟻吧,胡桂揚如是猜想,從懷裏取出兩枚紅球,擡頭看向十幾丈高的丹穴,發現一個不小的問題,丹穴這些天裏生長得太高,像一根拔地而起的煙囪,以他的功力,未必能将天機丸抛上去。
或許可以一路爬上去,可“煙囪”表面陡峭,幾乎沒有可供攀援的坑窪。
胡桂揚猶豫不決,心思漸漸轉到更加不可思議的計劃上去。
“胡桂揚!”一個聲音遠遠傳來,穿透蟬鳴一般的誦訣聲,用力敲打他的耳朵。
胡桂揚猛然醒來,發現自己其實是在想方設法留住天機丸。
辦法不請自來,胡桂揚連想都沒想,用盡全力撲向丹穴,兩拳齊出,震得骨頭生疼,心中也因此更加清醒,于是繼續用力,片刻之後,雙拳刺透薄壁,進入到“煙囪”裏面。
仿佛最熱的夏天跳進樹陰遮蔽的池塘,胡桂揚全身舒暢,好像騰雲駕霧一般,過了一會他才明白過來,自己真的“騰空”了。
腰上的繩索将他的身體拽得橫直,正與光柱争奪。
胡桂揚的雙手已經失去知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放下天機丸,而麻木順着手臂漫延,就快要到肩膀了。
繩索的力量更強一些,胡桂揚的雙手脫離穴壁,整個人往地面墜去,即将着地的一刹那,他又飛了起來。
越飛越高。
胡桂揚驚訝至極,想不到小草剩下的功力竟然如此之強,很快他發現,這與小草無關,繩子仍然往後拽他,而托他飛升的力量來自别處。
丹穴裏的光柱好像倒滾的瀑布,沒有停止,反而更加猛烈,附近的土地正在快速鼓起成爲一座圓丘,正在吸丹的人群從裏到外一圈圈地飛起。
胡桂揚升得最高,俯視下方,那種感覺難以言喻,他突然放聲大笑,“小草!老道!快看,我飛起來啦!”
“天機丸!”又是那個聲音發出提醒,清晰得刺耳。
胡桂揚左手空無一物,右手還握着一枚天機丸。
他正在遠離丹穴,但是高度卻已超過“煙囪”,能夠看到**火焰一般的紅光。
胡桂揚的手掌依然麻木,手臂則已恢複知覺,他奮力一抛,天機丸脫手而出,像一片早早凋謝的紅色花瓣,緩緩降落,它的重量雖輕,卻能抗拒那股飛升之力。
隻是準頭差了一些,胡桂揚眼睜睜看着它落向丹穴旁邊。
“糟糕。”胡桂揚無法挽救,即使小草不在後面拖拽繩索,他也沒法降落回到地面。
托舉之力柔和而堅定,所有人都在緩緩上升。
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從飛升者的腳下蹿出來,接住從空中飄落的天機丸,身形絲毫不停,像是大将軍炮射出的彈丸,直接撞破“煙囪”,連人帶丸沖了進去。
那是一名侏儒,胡桂揚看不清是誰。
一進到光柱裏,必然全身麻木,侏儒肯定出不來。
胡桂揚更加驚訝,“笨蛋,身上不知道系條繩子嘛?”
丹穴鼓起得更快、更廣,上萬名吸丹者全都升到半空中,高低各不相同,保持井然有序,裏圈人少,升得更高一些,依次降低,最外一圈離地兩三尺而已,所有人都沒清醒,仍在吸丹——此時此刻,他們正在将之前吸取的功力全還回去,還要加上一點利息。
胡桂揚還是最高,慢慢向圈外飛去,他心裏一點都不怕,反而覺得有趣,甚至想讓小草拽得慢一些。
“胡桂揚,這招有用嗎?”還是那個聲音。
胡桂揚循聲望去,遠處有一小塊亮光,與丹穴光柱相比,如同一隻螢火蟲,看位置,那絕不是小草和樊大堅。
“谷中仙?”
“是我。你這招若是無效,聞空壽可就白白獻身了。”谷中仙回道。
“非得現在說話嗎?”胡桂揚有點厭倦飄在空中,下有托舉,裏有丹穴的吸引,外有繩索的拖拽,全然沒有飛鳥的自由,甚至不如一隻風筝。
對小草來說,胡桂揚就是一隻風筝,而且是一隻不聽話的風筝,“谷中仙,快過來幫忙!”小草喊道,她感到越來越吃力,雖有樊大堅一塊拽繩子,助力卻極其微弱。
“你往後退一退,我才敢過去。”谷中仙受金丹影響太深,不敢靠近丹穴,隻能遠遠觀望。
小草連拽回繩子都十分困難,哪有餘力後退?心中又怒又急,咬着牙繼續用力。
樊大堅站在小草身後,也在用力拽繩,隻是他的力量太弱,這點幫助聊勝于無,“立功、立功,哪有功勞可立?不惹麻煩就不錯了……”老道不停地唠叨。
繩子突然變得輕松一些,小草大喜,雙手不停倒換,将繩子一點點收回來。
胡桂揚平生第一次飛升就此結束,這是一場奇特的經曆,唯有結局不太完美,他飛過最後一道人牆,也是丹穴鼓起的邊緣,離地面還有七八丈距離,身下托力驟消,整個人重重地摔下來。
危急之中,他隻來得及轉個身,讓後背着地。
砰的一聲,胡桂揚覺得骨頭全碎了,疼得他連慘叫都發不出來,小草還在用力,将他一路拖到身前。
“胡大哥……”小草抛下繩索要來攙扶。
“别動,讓我躺會兒。”胡桂揚啞聲阻止,看到小草和樊大堅,還有幾顆皺巴巴的腦袋,“你們怎麽來了?”
小草這才注意到原來身後有人幫忙,“阿寅!謝謝你們。”
四名侏儒對丹穴的抵抗力比谷中仙稍強一些,圍着胡桂揚,也不吱聲,突然同時動手,擡起胡桂揚就往後方跑去,小草與樊大堅緊緊跟随。
這是第二次被侏儒擡行,胡桂揚覺得比上一次更痛苦,“慢點,我的腰,我的肩,我的腿……”
侏儒止住腳步,胡桂揚上方出現谷中仙、聞不華等人的面孔。
“丹穴的力量更強,你的招術好像沒什麽用。”谷中仙顯得有些擔憂,爲了将最後一枚天機丸送入丹穴,聞空壽奮不顧身,如果無效,就是一次大錯。
“就是讓它更強。”胡桂揚慢慢站起來,又慢慢轉身,看向丹穴,隻見光柱顔色極深,圓丘最高處差不多有三十幾丈,遠遠高于城裏的一切房屋與城牆。
“李孜省說過,他要利用北方山谷裏的活人煉藥,汪直則希望得到數千名精兵強将,所以他們故意将那裏讓給山民,使得丹穴不平衡,引禍過去。”
“現在看來,那都是天機船有意散布的說法,全不可信,沒準山谷人少才是平衡。”
胡桂揚點點頭,“天機船想要平衡,咱們就制造一點不平衡,至于效果,看看再說吧。”
衆人一塊擡頭望去,空中依然層雲翻滾,偶爾露出一塊更深的黑色。
天機船看上去還很穩定,谷中仙喃喃道:“隻有登上船,才知道究竟有沒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