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在地面上,勉強穩住腳步,身子晃了兩晃,怎麽都覺得不對勁兒,擡眼看向對面。
何五瘋子馬上指着胡桂揚,“又是他,小草幫他,我攔不住。”
小草冷冷地說:“我可沒有幫他,隻是想看看他到底舍不舍得天機丸。嘿,他爲了救你,真是什麽都舍得。”
何三姐兒看向胡桂揚,好像不認識他一樣,半晌才道:“晚了多久?”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本應晚上結束的吸丹卻推遲到白天,必定是有所耽誤。
“還好,四五個時辰吧。”胡桂揚平淡地回道,轉身小草,“我能做到,你也能。”
小草一邊後退一邊搖頭,“沒有值得我這樣做的人,約定不變,今晚就在這裏一決高低。何三姐兒,你好好休息。”
小草轉身就走。
山民正在陸續醒來,有人叫小草的名字,她也不理,反而加快腳步,很快走出山谷。
郭舉人走過來,眉頭緊鎖,“爲什麽這是白天?爲什麽……是你從丹穴裏出來?”
郭舉人得到小草的提醒,沒有派人進入丹穴,可是一直不解,更不明白爲什麽是何三姐兒從裏面跳出來。
何三姐兒卻不想回答任何問題,“咱們走。把他帶上。”
何五瘋子嗯了一聲,聽到後一句,有點不太願意,“胡桂揚……”
何三姐兒搖搖晃晃往前走,郭舉人沒敢攔截,他自己也覺得身體不适,又分不清這幾人是敵是友,隻能放他們離開。
大批山民就在原處席地而坐,或是抱頭不語,或是大口喘氣,狀态都不太正常。
“多休息一陣。”胡桂揚提醒郭舉人,跟随何三姐兒往外走,何五瘋子緊緊跟在他身後,像是在押送犯人。
山谷外,小草已經不見蹤影,遠處集結的官兵正在撤退,他們早看見光柱消退,不必再冒險發起進攻。
何三姐兒突然一個趔趄向前摔去,胡桂揚與何五瘋子同時搶上去攙扶,何三姐兒很自然地抓住胡桂揚的胳膊,稍稍彎腰休息一會,向弟弟說:“去把其他人都叫來。”
“三姐……”
“我走不動,在這裏等你們。”
何五瘋子沒辦法,隻得離去,臨走前狠狠瞪了胡桂揚一眼,這已經成爲他的例行公事。
胡桂揚的功力正在失去,心中的沮喪與不舍也在逐漸消退,笑道:“希望何五瘋子不要太早發現我已經不是他的對手。”
何五瘋子的身影消失在荒野中,何三姐兒直起身,臉色雖然還顯虛弱,卻已沒有不支之狀,“這是怎麽回事?”
胡桂揚放開她的手臂,将來龍去脈稍做解釋,沒有太多隐瞞。
何三姐兒聽罷半晌無語,回頭望向山谷,“這麽多人都不知道你的救命之恩。”
“老實說……我主要也不是爲他們而來。”
何三姐兒微微一笑,“先找地方休息一下吧。”
四周盡是荒野,最适合休息的地方在山谷裏,胡桂揚與何三姐兒都不想回去,就近找了一塊視野良好的空地,胡桂揚累了,壓倒一片野草坐在上面,何三姐兒找一塊平坦的石頭當凳子,在上面鋪一方巾帕才坐下,默默運氣,臉色逐漸恢複正常。
“這麽說來,小姑娘喜歡上你了。”
“她才多大?”胡桂揚覺得可笑,将何三姐兒的多疑歸咎于丹穴的影響。
“哪怕她隻有一點朦胧的想法,天機丸也會将它放大。”何三姐兒一點不覺得可笑,天機丸與丹穴同源,威力隻會更強,“小姑娘自己可能還沒想明白,這樣反而更麻煩。”
胡桂揚呆了一會,“天機丸害人不淺,早知如此……”
如果不将天機丸送給小草,她現在極可能變得與蜂娘一樣癡癡呆呆,胡桂揚别無選擇。
何三姐兒盯着胡桂揚,“我把自己給了你,就不會允許你再有别人。”
胡桂揚笑了笑,“這是丹穴的影響?不比天機丸小。”
何三姐兒沉默一會,“你想知道吧?”
“嗯。”
沒有多餘的話,兩人都已明白對方的意思。
“我見過一名僬僥人,叫聞空未,自稱是長老之一,他說連續進入丹穴,能讓我的功力更強,而且更安全。”
“更安全的意思是七月十五之後你不會死,也不會失去功力?”
“嗯,當然,隻是可能,但他有七成把握,他還告訴我丹穴别有入口。”何三姐兒沒說入口在哪。
“丹穴裏原有的人……”
“是我殺死的,丹穴隻能容納一個活人。”
何三姐兒的平靜讓胡桂揚心生恐懼,雖然早知道答案,他還是難以接受,因爲這不像是單純的貪念,更像是本性如此。
何三姐兒露出微笑,“你忘了,我殺過人,而且不少。”
“你最初隻是想自保。”
“那些開國的皇帝一開始大概也是隻想自保,保着保着就必須擴大勢力,争更多土地,殺更多敵人。我沒有那麽大的野心,但我不能容忍路上受到阻擋。”
“丹穴在改變你。”
“嘿,那又怎樣?大明太祖出身貧賤,當上皇帝之後自有萬乘之威,這是他從小有的嗎?肯定不是,權勢越大,威嚴越重,一切自然而然,我也不是例外。”何三姐兒看着自己的雙手,她正在快速恢複功力,自覺比之前更強。
何三姐兒以帝王自喻,胡桂揚看她更覺陌生,沉默一會,說:“你應該與小草比一場。”
“你盼望誰赢?”
“我希望你們兩敗俱傷。”
何三姐兒笑了幾聲,“你呀,總是這樣,沒有野心,卻偏愛多管閑事,明明有機會成爲絕世高手,卻偏想站在一邊旁觀。你還不明白嗎?你不能既旁觀又管事,你的武功那麽低,能活着離開鄖陽府就算是幸運。”
何三姐兒說得沒錯,胡桂揚無法反駁,“我隻是想證明還有另一種可能。”
“弱者的可能?”
“天下之大,并不是非要當上強者才會快樂,鄖陽府不過數萬人,天機船飛升之後,隻有一成左右的人能夠保存功力,他們會被當成精銳送上戰場,生死難料,命運未必比那些失去功力的人更好。”
何三姐兒的笑意更濃一些,“當年趙瑛将你們幾十人帶走,反而是錯誤的喽?你們成爲絕子校尉,自相殘殺,隻剩兩人,那些小太監卻活得好好的,甚至成爲皇帝身邊的寵臣。”
胡桂揚又被說得啞口無言,但他覺得這兩者之間并不相同。
“我會與小草一戰。”何三姐兒站起身,“沒有别的原因,隻想分出勝負,你,還是旁觀爲好。”
胡桂揚仍坐在草地上,突然問:“你爲什麽不搶天機丸?那東西比丹穴的效用更強。”
“因爲天機丸緻命,而丹穴最差的結果無非是失去功力,卻不至于丢掉性命,我怕死,不想冒險。”
胡桂揚嗯了一聲。
“你又想起什麽了?”何三姐兒忍不住問。
“僬僥人每找一人必有用意,找你的用意是什麽,我想不出來。”
“想在人間留一名高手?”何三姐兒沒怎麽在意這個問題。
胡桂揚搖頭,“僬僥人隻在意天機船,一切用意隻會與船相關。他們已經通過官府調來大量官民,對你,他們想要的肯定不是人多……”
“你慢慢想,我去去就來。”何三姐兒縱身一躍,很快消失。
胡桂揚沒有問她去哪,坐在草地上繼續想下去,過了一會幹脆躺下,順手折一截草棍放在嘴裏輕咬,眯着眼睛望向天空,慢慢地思緒偏離,将最初的問題忘在腦後。
“三姐呢?”
耳邊的公鴨嗓讓胡桂揚回過神來,騰地坐起,“誰?哦,你說何三姐兒,她去去就來……”
胡桂揚甚至不知道她走了多久。
何五瘋子帶來三人,趙阿七、聞苦雨,還有一個聞不華。
聞不華身上的束縛已被去處,但他不敢逃跑,相隔不到半個月,聞家高手已從江湖頂尖淪爲平庸,完全受置于趙阿七等人,更不用說何三姐兒。
見胡桂揚一直盯着自己,聞不華擠出一絲微笑,“不認識我了?”
“真是奇怪,不字輩那麽多人,都跑哪去了?”
“我必須回答嗎?”
“必須。”何三姐兒回來了,右手一串皮囊,左手幾大塊用麻繩穿起來的烤肉。
何五瘋子歡呼一聲,迎上前去将東西接下,分配的時候先是姐姐和自己,然後是趙阿七、聞苦雨、聞不華,最後才是胡桂揚。
聞不華對何三姐兒有命必從,“聞家人當然是準備與天機船一同飛升。”
“在哪?”
“真不巧,還沒人通知我,就……這樣了。”他現在的身份是一名沒有自由的俘虜。
胡桂揚喝酒吃肉,入口無味,隻吃一點就飽了。
剛進傍晚,小草在遠處大叫“何三塵”,何五瘋子跳起來應聲,“我們在這兒。”然後向何三姐兒說:“你一定得打敗她。”
小草跑過來,不等邀請,拿起胡桂揚身邊沒吃的肉大嚼,看樣子是餓壞了。
“報仇了?”胡桂揚問。
小草搖搖頭。
“沒找到人?”
小草還是搖頭,吃飽喝足之後,才開口道:“官兵使詐,埋伏許多鳥铳,我一時攻不進去,先回來比武。”
何五瘋子發出嗤笑聲。
“一百多杆鳥铳,你去試試。”小草扭頭看過去。
胡桂揚早忘了鄖陽城裏還有鳥铳,聽小草提起,心中一動,隐約想起什麽。
小草卻不多想,轉身面向何三姐兒,“來吧,不用再選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