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丹穴旁邊,比别人稍高一些,周圍環繞衆多山民,沒什麽明顯的規矩,也不顯雜亂,人群中間留出一條狹窄的通道,勉強能容兩人并肩通過。
袁茂引路,胡桂揚帶着小草、石桂大來到谷中仙面前,擡頭看向這個曾在自己夢中出現多次的家夥。
居然一點相似之處也沒有。
一旦與真人對比,夢境就會顯露出虛無的一面,胡桂揚甚至沒法描述夢中的谷中仙究竟有何特點。
谷中仙居高臨下俯視客人,“你認得我?”
胡桂揚盯得太久了,笑道:“可能你不相信,但我記得當年祭神峰上的場景,所以,我見過你,但不算認得你。”
谷中仙從高處走下來,在胡桂揚、石桂大兩人臉上各看一眼,“你們是趙瑛帶走的孩子?”
胡桂揚嗯了一聲,石桂大沒吱聲,微微低頭,顯得十分緊張。
“何百萬被你殺死的?”
“嗯。”
“唉,何百萬是個人物。”
谷中仙張開手臂,人群紛紛退避,在深井周圍讓出一大塊地方來,胡桂揚不明其意,站着沒動,小草和石桂大也沒動。
“當年是我将何百成引入聞家莊的,那時他還叫梁鐵公。”
“你不姓聞?”
“登堂入室、耳聽大道者爲聞,聞家莊的人原本都不姓聞,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另有一個名字,叫聞滅七。”
胡桂揚笑出聲來,“抱歉,這個名字……滅字輩的人不多……還是谷中仙比較順耳。”
“随你,我要說的人是何百萬。我将他引入門下,沒想到他會徹底改變整個聞家莊。”
“他就是一個騙子,一直都是。”
谷中仙微微一笑,“何百萬當年向我說過一番話,我立刻決定接納他的做法,京城、鄖陽府日後發生的種種事情,都與那番話有關。”
“這麽神奇?”
谷中仙點點頭,并不背着衆山民,稍稍擡高聲音:“他說,千百年來,人人都知道伴君如伴虎,仕途風波險惡,爲什麽還有那麽人埋頭苦讀,或者上陣殺敵呢?明知造反者百無一幸,爲什麽無數英雄豪傑甘冒奇險呢?”
“爲了權勢。”胡桂揚沒覺得這番話有什麽神奇之處,答案顯而易見。
“對,這就是貪欲的強大之處,即使你指出前方危險重重,大家仍是前仆後繼,誰也不肯退卻。就是這番話打動了我,何百萬說與其求人幫忙,不如引人入彀,隻要彀中确有寶物,人人都願意跳進來,即使你明白宣稱自己别有用心,自願跳入者還是絡繹不絕。”
胡桂揚愣住了,慢慢轉了一圈,借助周圍的少量火把,他能看到許多閃耀着興奮之光的眼睛,這些人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谷中仙的話,明知丹穴存有危險,卻沒有一個人願意退卻。
所以僬僥人什麽都不隐瞞,因爲沒什麽可隐瞞的,實話反而讓所有人更相信丹穴乃是最後的盛宴,此時若不大吃一頓,七月十五之後再沒有機會。
一半人可能因此喪命,意味着還有一半人能活下來,人數減少之後,幸存者反而更顯強大。
“沒有天機船,就再也沒有金丹……”胡桂揚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反駁軟弱無力。
谷中仙笑笑,“慢慢來,金丹也不是自古有之,一百年前,它隻能用于機匣,二十多年前才發現它能用于活人,但是效果不佳,三年前金丹成形,雖有小小隐患,誰說以後一定不能去除呢?即便沒有金丹,也總有人能想出辦法保住功力與性命。”
胡桂揚無話可說,沉默半晌,道:“我不想當官兒,也不想服食金丹,看來咱們誰也沒法說服誰。”
“不對。”
“不對?”
“我能說服你。”
胡桂揚笑了兩聲,“洗耳恭聽。”
谷中仙卻沒有開口,擡手招了兩下,袁茂從人群中走出來。
胡桂揚早覺得袁茂有點不對勁兒,“你已經……”
袁茂點點頭,他已經與山民一道吸取過丹穴精華,“我不是讀書人,也不是武将,奮鬥一生能得到什麽呢?無非是高官顯貴的一句稱贊,說我忠厚老實、任勞任怨而已。胡校尉,你人不錯,但是過于懶散,注定沒什麽前途。你沒前途,跟你的人自然也沒前途,照這樣下去,我還不如投靠這位石校尉。”
“石校尉”在山民當中頗有幾分名聲,全是惡名,許多人看過來,小聲議論,但是沒人出來動手。
“你說得對,可是……”
袁茂搖搖頭,表示自己還沒說完,“石校尉也不是可靠的去處,他與袁大人一樣,用人時待之如手兄,不用時棄之如敝屣。說到底,還是我自己沒有真本事。”
“本事不隻一種。”
袁茂還是搖頭,伸手指着丹穴,“那才是真本事,胡校尉,你還不明白嗎?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抓住機會,是與千萬人共享,能否出衆還要看機緣與資質,可是錯過機會,就是眼看千萬人超過自己。胡校尉,我的機會本來就不大,錯過這一次,我就真的成爲爛泥,再沒有出頭之日了。”
胡桂揚的伶牙俐齒這時全都用不上,隻能說:“你說服了自己,但是沒有說服我。”
“我不是想說服你,隻是請你體驗一次。”
“嗯?”
袁茂走到丹穴附近,筆直站立,嘴裏輕輕念誦火神訣,深井裏又有紅光冒出,非常淺淡,若有若無。
又有人走出來,在深井附近找位置站立,他們與一般山民不同,都穿着軍服,隻是沒佩兵器。
傳言說一隊官兵受困于此,原來早就被丹穴所吸引,自願放下兵器,與山民一同吸取精華。
胡桂揚設想的裏應外合根本就不會實現。
深井裏的紅光逐漸增長,顔色也變得更深。
山民受此影響,紛紛尋找自己的位置,雜而不亂,沒有發生任何争搶。
谷中仙做出請的姿勢。
胡桂揚沒動。
“空談無益,胡校尉,你想勸說大家遠離丹穴,自己就該去試一下,試過之後如果還能心如止水,我第一個跟你走。”
胡桂揚還是沒動,小草低聲道:“胡大哥,别上當。”
石桂大卻說:“你的确應該嘗試一下,否則的話難以服衆。”
小草惱怒地瞥了石桂大一眼,“那東西……一旦嘗試就沒辦法放棄了。”
小草當初隻受過一點影響,并沒有服食過金丹,也沒有靠近丹穴,但是對那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仍心有餘悸。
胡桂揚轉過身,向小草笑了一下,“你絕不可以參與。”
“我不參與,你……”
“我得試試。”
“胡大哥!”
“他們說得沒錯,我想勸說大家遠離丹穴,總得證明這是能做到的。”胡桂揚又向石桂大道:“最應該試一試的人是我,不是你。但是在結果未明之前,希望你能遵守承諾。”
“嗯,我……盡量。”石桂大服食過金丹,還沒有吸取過丹穴精華,平時靠近一點沒事,如今紅光乍現,他能感受到内心的沖動,好像再不上前就會遭遇重大損失。
他強行忍住,轉身向遠處走去。
“你也離遠一點。”胡桂揚向小草道。
“可是……”
“你得相信我。”胡桂揚眨下眼睛。
小草隻好退後,心中煩躁不安,既擔心胡桂揚,又記挂丹穴。
谷中仙道:“你是第一次,要靠近一些,念誦火神訣,那是侏儒的語言,能夠命令丹穴提供神力。”
胡桂揚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到深井旁邊,爬上高高鼓起的井沿,向裏面望了一眼。
深不見底,與撫治衙門的丹穴毫無二緻。
井沿之上沒有别人,胡桂揚慢慢念誦火神訣,沒過多久,就與周圍人的誦聲合爲一片,迅速進入忘我境界,比平時單練的效果更佳。
谷中仙沒有參與,盯着胡桂揚看了一會,轉身走出人群,來到石桂大與小草身邊。
“你不練?”小草警惕地問。
“這麽多人,總得有個順序,而且我們也得防着官兵偷襲。”谷中仙指向山谷出口的方向,那裏還有大批山民,前半夜吸過精華,此時正嚴陣以待。
“明天一早官兵就會發起進攻。”石桂大突然覺得沒必要再隐瞞下去。
“求之不得,戰鬥能夠提升士氣,還能讓大家更加相信丹穴的強大。”
“胡大哥說金丹有害,丹穴更有害。”小草冒出一句,她也需要一點東西提振信心。
“他隻是猜測,并無實據。”
小草不了解趙阿七等人的隐患,自然沒辦法提出反駁,隻能道:“胡大哥在城裏不受誘惑,在這裏也不會。”
谷中仙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或許他隻是待價而沽。”
“什麽?”小草沒聽懂。
石桂大冷冷地問:“十幾年前,你對我們做過什麽?”
“希望你們強大到能夠托起天機船,可我沒能成功,但也不算完全失敗。”谷中仙看向遠處的丹穴,胡桂揚的身影孤獨地站在重重人牆中間,像是帶頭的祭司,那裏曾經是谷中仙的位置。
井中噴出的光越來越高、越來越紅,已經超越石桂大之前看到過的規模。
“沒錯,你們比普通人更适宜丹穴。”谷中仙眼神中既有羨慕,也有欣慰,他當年的努力總算沒有白白浪費,“對凡人這隻是機遇,對你們,這是應得的報酬。”
石桂大再也忍受不住,邁步慢慢向丹穴走去。
小草驚訝萬分,又退幾步,“我肯定不去,我向胡大哥承諾過。”
谷中仙微笑道:“每一位曆經磨難而活下來的人,都不尋常,命中注定要做一番事業,你叫小草?小草,你想過沒有,爲什麽全村人隻有你活下來?隻有你千裏迢迢來到此處?隻有你早早獲授火神訣?胡桂揚有他的命運,你有你的命運,你要追随的不是任何人,隻是你自己。”
小草的心跳驟然加速,擡頭望去,那紅光已經蹿到幾十丈高,冷峻地俯視大地,以一種高傲的姿态向她——唯獨向她——發出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