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裏沖出來的流民比預料得要多,而且個個跟瘋子一樣,将官兵打得落花流水。據說殘餘的官兵退守一座小山之上,正在等候救援,袁茂遲遲沒有回來,不是被困,就是……總之沒好事。”
樊大堅與袁茂交情不錯,很關心他的安危。
“山谷裏有一處丹穴,官兵應該很想奪回來吧?”
“問題就在這兒,流民也想要丹穴,搶先一步占據,留人死守,還派出一大批人争奪稍南一點村子裏的丹穴,與官兵僵持不下。唉,朝廷大意了,派來的官兵不夠多,沒法……你肚子上怎麽又流血了?”
胡桂揚的小腹原有舊傷,昨晚再次破裂,雖得包紮,卻一直沒有完全止血,“真是麻煩,還得需要你的藥粉。”
樊大堅的藥瓶向來随身攜帶,立刻給胡桂揚用上,處理完畢之後他問:“袁茂怎麽辦?要不要找守備大人說一說?”
胡桂揚搖搖頭,“找他沒用,快要天黑了,明天一早咱們去趟城北的村子,得找石校尉,他或許有辦法。”
石桂大雖然職位低微,但是能爲諸多江湖人請官,必然也爲自己争取到不少職權。
樊大堅點點頭,欲言又止。
“怎麽了?”
“石校尉是你的義弟,我幫不上忙,所以……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你還要去搶金丹?”
“嘿,到處都是官兵,哪有我的機會?我想……去找何百萬的屍首,你真的殺死他了,對吧?”
“除非詐屍。”
“大緻在什麽地方?”
“從小龜島往上遊走,大概四五裏左右,再往草地裏走,具體還有多遠我記不清了。”
樊大堅點點頭,“範圍不算太大,我去看看,趁着還沒腐爛,把他的人頭帶回來。”
“沒帶人頭是我的錯。”
“誰的錯也不是,你心裏從來就沒有立功的想法,我昨晚若是沒被金丹所誘,跟着你一塊離開,就不會發生這種事。算了,我去找找,明天天黑之前肯定回來。”
“嗯,你去吧。”胡桂揚看着樊大堅匆匆離去的背景,知道自己留不住他。
西園裏沒剩幾個人,張五臣也來告辭,“當初離開通州的時候,我很不情願,可事實證明你是對的,我應該來、必須來,這裏才是我的宿命所在,如果你肯放我離開……”
“你可以離開。”胡桂揚微笑道,根本沒想阻止。
張五臣顯得很驚訝,“呃……我本來想說……算了,既然你同意,那我就此告辭,多謝你将我帶來,我欠你一份人情。來日方長,如果七月十五的劫難我能順利度過,一定會報答你。”
“祝你度劫成功,恕不遠送。”
張五臣抱拳行禮,高興地走開。
就連錢貢等三名随從也走了,隻向少保大人告辭,胡桂揚在園子裏轉了一圈,沒發現人影,才知道他們已經離開。
商辂還在,将自己關在木屋裏,享受蒸籠般的悶熱。
天黑之前,知府衙門的仆人送來晚飯,胡桂揚一個人在樓下進餐,食而不知其味。
仆人收拾碗筷離開之後,胡桂揚坐在凳子上發呆,也不點燈,任由黑暗一點點将自己吞噬。
小草在樓上用餐,慢慢下樓,走到一半的時候停下,坐在台階上,也是一副發呆的模樣。
天越來越黑,胡桂揚敞開房門,覺得涼爽許多。
“那兩個侏儒呢?”胡桂揚問,反正幾乎什麽也看不到,免去擡頭找人的麻煩。
“走了,明天會回來吧。阿寅說他要回趟家,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
大概就在地下,胡桂揚沒說自己的猜測,繼續呆坐着。
“咱們接下來做什麽?你找到何百萬的線索了?”
“我已經把他殺死了。”
“什麽?”小草站起來,又慢慢坐下,“你早說過不讓我跟來,我的确不該來,這裏根本沒我能做的事情,連保護的大人都是假的。真可笑,當我見到外面那位真大人的時候,還想着跟他打招呼,可他對我連看都不看,我突然想起來,他根本沒見過我。”
“那是他不夠幸運。”
“呵呵,胡大哥真會說話,可我還是覺得自己沒什麽用,姐姐說得對,我就該一直留在山裏,永遠……”
“小草。”
“嗯?”
“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我可不上當,你先說是什麽事。”
“無論如何都不要再接觸金丹,如果有人送你,就将它扔得遠遠的,連看都不要看一眼。”
“看一眼也不行?”
“不行,看到了就想得到,想得到就會動手去搶。”
“嗯……行,我聽你的。”
“你不想知道原因?”
“金丹有害嘛,你早就說過了。即使無害也無所謂,你說不碰,我就不碰。”
胡桂揚忍不住笑了一聲。
“我說錯什麽了?你在逗我嗎?”小草有點生氣。
“不不,我很認真,而且也很感謝你。”
“謝我什麽?”
“謝你……對我這麽信任。”
小草沒吱聲,兩人就這麽沉默地坐了一會,小草道:“在高家村,從來沒人提起信任這種事,出山之後信任别人好像很難,在你們眼裏,我是不是很傻。”
“有一點,不算很嚴重。”
小草哼了一聲,起身往樓上走,“我要睡覺了,記住,你承諾過,明天不管你去哪,都得帶上我。”
“一言爲定。”
胡桂揚摸黑找到臨時鋪設的床,打算一直等下去,可是一坐到床上就犯困,覺得天大的事也不值得幹等,合身躺下,閉眼入睡。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身邊多了一個人,之後發生的事情如夢似幻,明明不該發生,一旦發生之後又讓他欣喜若狂。
如果這是夢,他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如果這是真,他希望能牢牢抓在手中,永不舍棄。
這兩個願望都沒有實現。
胡桂揚睜開雙眼,發覺身邊的人已經離開他的懷抱,站在床邊,似乎就要被夜風帶走。
“等等。”
“我沒走。”那是何三姐兒的聲音,平靜得像是隻有點頭之交的鄰居。
“剛才……你……對我用天機術了?”
“需要嗎?”
胡桂揚坐起來,并無肌肉酸痛的感覺,“我不明白……”
“沒什麽,我需要一個男人,所以選你。”
“嘿,承蒙你看得起,這一招好用嗎?趙阿七和聞苦雨聽張五臣胡說八道,沒什麽根據。”
“有點效果,未必治根,但我現在覺得好多了。”何三姐兒的聲音裏沒有半點溫情。
“我沒服食過金丹……有用就好,任何時候我都願意效勞。”
何三姐兒沒有回應。
胡桂揚稍感惶恐,随後一時沖動,對着前方的身影說:“跟我回京城吧,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咱們成親……”
何三姐兒輕笑一聲,“你還是那個沒有野心的胡桂揚,自從小時候從你手裏騙走玉佩之後,我心中一直覺得對你有所虧欠,我以爲能夠輕易抛去這個念頭,卻沒能成功。京城重逢之後,這個念頭反而更強烈。你爲什麽沒有一點野心呢?我可以幫你實現,還清舊賬。”
“雖然我不記得了,但我小時候一定是心甘情願将玉佩送給你的,所以你不虧欠我什麽。你不是從小就害怕被殺死嗎?你不是一直想獲得安全嗎?那你應該遠離金丹與丹穴,我已經了解全部真相……”
“我見過聞空壽。”何三姐兒打斷他的話。
“他什麽都對你說了?”
“嗯,不等我問,他就什麽都說了。七月十五,是福是禍,都會在那一天見分曉,有人一無所得,甚至丢掉性命,有人從此一步登天。”
“不可能,沒有一步登天的事,天機船離開之後,金丹再無來源,所有人……原傑離開丹穴不過寥寥數日,就已衰弱得沒法趕路。”
“那是因爲他本來就太弱。”
“他有丹穴,還算弱?”
“原傑偷入丹穴,心存顧慮,一直放不開,總覺得自己對不起商辂的信任,所以得到的功力不夠純粹。”
胡桂揚有些失落,“這才是你找我的原因,去除心裏最後一點愧疚?”
何三姐兒上前一步,伸手輕輕放在胡桂揚臉上,“就算是吧,總之從現在起,我不再虧欠任何人。”
“何五瘋子呢?”
“我不欠他什麽,他願意跟着我,把他從我身邊攆走,才是對他的傷害。”何三姐兒的手掌變得溫柔,連聲音也恢複幾分從前的和婉,“我隻欠你。如果我死了,我要你記住我,如果我活着,我要從此忘記你。”
“這不公平。”
手掌離開臉頰,模糊的身影迅速後退。
胡桂揚下床追上去,突然驚覺自己沒穿衣服,顧不上遮掩,伸手去抓人。
何三姐兒就跟這黑夜一樣,似乎就在身邊,卻永遠不會被真正觸碰到。
胡桂揚追到門口,隻見夜色無邊,耳中所聞盡是孤寂的蟲鳴,眼前已沒有那道模糊的身影。
他說不服何三姐兒,無論是曉之以理還是動之以情,都不能讓她改變主意。
夜風吹來,胡桂揚突然感覺有點冷,急忙回到床邊穿上衣服,再也睡不着了。
回想起來,若不是還記得何三姐兒說過的幾句話,他真以爲那全是一場夢。
夢終會醒,人也終會離去,胡桂揚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失去她,但他安慰自己:從未得到,何談失去?他永遠不會有何三姐兒所謂的“野心”,所以沒辦法與她同行。
“不可能隻有我一個人。”胡桂揚喃喃道,在鄖陽府找一位志同道合者,對他來說變得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