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微笑不語,看着侍妾與丫環們走過,這是很不禮貌的舉動,但他不在乎,直到一行人走出園門,他才收回目光。
那些人裏沒有侏儒。
吳遠有些尴尬,“胡校尉年輕有爲,敢問在京城娶的是哪家千金?”
“有爲沒錢,至今孤身。”胡桂揚擡手拍拍知府的肩膀,笑道:“你的就是你的,我沒興趣,我想問你,園子裏是不是有一名侏儒?”
吳遠看了一眼肩膀上被拍過的地方,更加尴尬,他是一地知府,論品級遠遠高于校尉,以至于對方所有的親密舉動都像是不敬。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吳遠心裏又冒出這句話,嘴上卻道:“你是說阿寅?老陳,阿寅去哪了?”
刑房書吏跑過來,一腦門汗,“阿寅?剛才還在,我這就去找……”
“我在呢。”一個聲音說,胡桂揚轉過身,發現侏儒就站在後面,不知什麽時候到的,三個人竟然誰也沒有看到。
侏儒的個子當然不會高,衣服紅紅綠綠,臉上塗着厚厚的白粉,眼眉鼻嘴都被畫筆勾勒過,頭上梳着兩個抓鬏兒,兩根紅帶幾乎垂到地上。
這是個詭異的家夥,一眼看去,胡桂揚分不清此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吳遠卻隻當侏儒是賤役,揮手道:“去去,找蜂娘去。”
阿寅沒動,擡頭盯着客人。
胡桂揚也盯着他,“他可以留下。”
吳遠十分驚訝,張嘴想說什麽,馬上改了主意,“好,阿寅留下,老陳,你可以走了,胡校尉還有什麽需要?”
“沒了,待會讓我的人進來就行。”
“好說,好說。”吳遠拱手告辭,笑着離開,一到園外就擡手擦汗,早知鄖陽府怪事這麽多,他死活也不會來當這個知府。
胡桂揚退後幾步,笑道:“你今年幾歲?讓我猜猜,該有……六十歲了吧?”
阿寅突然一躍而起,個子雖矮,跳得卻高,而且動作奇快,不等胡桂揚反應過來,已經在他額上重重敲了一下。
胡桂揚痛得險些流淚,“嘿,你這個家夥……”
“這是你不尊重長輩的懲罰。”
“我已經說你六十歲……”
阿寅又要跳起來,胡桂揚再退一步,“一百歲,你有一百歲?”
“幾歲不重要,但你得尊重我。”
胡桂揚打量阿寅一身花花綠綠的衣裳,“這府裏的人很尊重你嗎?”
“他們沒學過天機術或者火神訣,用不着尊重我。”
“這麽說你認得我?”
阿寅背負雙手,向小樓走去,胡桂揚愣了一會,邁步跟上。
“我當然認得你,可你來這裏做什麽?”
“呃……先說你在這裏做什麽?家裏沒合适衣服穿嗎?”
阿寅止步轉身,嚴厲地說:“你能活到現在,靠的全是運氣,你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嗎?”
“聽你的語氣,不僅認識我,還對我很熟,可我真的沒見過你。你不是聞空壽吧?”
“我是十二長老之三,真名叫聞空寅。”
“哦,原來十二長老就是十二地支,真巧,在下南司癸房校尉,天幹排第十,趙家四十義子排行第三十六。問個事情,爲什麽你叫阿寅,不叫阿虎呢?我覺得更般配。”胡桂揚生性口無遮攔,見到這麽一個古怪的侏儒,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隻覺得肚子裏還有無數俏皮話在醞釀,随時都會脫口而出。
阿寅怒容滿面,正待開口,園外走進來幾個人,當先者是樊大堅,風風火火走來,根本沒注意到侏儒,“何五瘋子跑了?”
“跑了?”
“去找他姐姐。”
“随他去吧。”胡桂揚沒将何氏姐弟、趙阿七等人視爲屬下,因此也不将他們的離去當作背叛。
張五臣東張西望,“以後咱們住在這兒嗎?看上去……”他看到扮相怪異的侏儒,吓了一跳。
小草跑過來,摸摸侏儒的頭頂,笑道:“這個小家夥是誰?”
商辂帶着三名随從最後進園,一看到侏儒就露出驚訝之色,随即恢複正常,什麽也沒說,遠遠地觀望。
衆人當中隻有胡桂揚與商辂了解“侏儒”的重要含義。
人突然增多,阿寅有點困惑,被小草摸過頭頂,更加困惑,突然笑了,唱起兒歌,蹦蹦跳跳地進樓去了。
小草笑得合不攏嘴,“小家夥真有意思,他叫什麽?”
“阿寅,你可以叫他小虎。”
“小虎這個名字更好聽。”小草打定主意今後隻叫他小虎。
其他人進樓安排房間,胡桂揚迎向商辂。
商辂示意随從走開,領着胡桂揚走出幾步,小聲道:“這個人……”
“觀察一下再說,少保大人最好換個地方住,這裏可能不大安全。”
“無妨,不找出丹源,哪裏對我來說都不安全。”
兩人同時原地轉圈,西園不算太小,但是一眼也能望遍,南北長二三十丈,東西寬十多丈,花木繁多,卻無異種,建有一座兩層小樓、一座亭子、兩間獨立的小木屋,看上去也都很普通,沒有特異之處。
商辂道:“我會派人詳細丈量距離,你負責那個侏儒,弄清他究竟是怎麽回事。”
“好。大人要住哪間房?”
樓裏傳來小草興奮的叫喊聲,她顯然已經選好房間,商辂微笑道:“在這裏你是官,我是民,我住木屋,你們住樓。”
商辂帶領三名随從去往木屋,小聲向道士交待幾句,命他前去仔細丈量距離。
胡桂揚進入樓裏,樊大堅與張五臣正在樓下閑聊。
“樓上被占了,你跟我們擠樓下吧。”樊大堅道。
胡桂揚不挑地方,點點頭,“阿寅呢?”
“這個侏儒挺奇怪,看我的時候笑嘻嘻像個傻子,看張五臣的時候卻闆着臉,好像借他幾千兩銀子似的。”
張五臣苦笑道:“我發誓,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他。”
張五臣沒學過天機術和火神訣,隻在香爐裏用過玉佩,竟然也被阿寅視爲“晚輩弟子”。
胡桂揚邁步上樓。
小草也練過火神訣,待遇卻與胡桂揚、張五臣都不相同,阿寅居然在給她描眉化妝!
胡桂揚站在門口看得呆住了,這兩人理應是第一次見面,不過是說幾句話的工夫,竟然熟到可以互相在對方臉上塗脂抹粉。
蜂娘走得倉促,幾乎沒帶走什麽東西,阿寅天天在樓裏混,将所有粉黛都搬出來,與小草玩得不亦樂乎。
小草隻會亂塗亂畫,阿寅本來還有三分像人,現在一分也不剩了,可他的化妝技巧卻極佳,這裏畫一下,那裏抹一點,竟将小草變了一個人。
發現胡桂揚就站在門口,小草急忙轉身,“不許看。”
阿寅本來畫得來勁兒,一見到胡桂揚,臉色立刻變化,多濃的妝都蓋不住。
“你這樣……不公平啊。”胡桂揚驚訝地道。
“你也想畫?”阿寅冷冷地問。
胡桂揚笑道:“你也會開玩笑。”
“哼,小姑娘心地單純,不該學火神訣。”
小草起身,“我又不笨,爲什麽不能學?”
胡桂揚道:“小草,你先下去,讓我跟阿寅說幾句話。”
“我要住這間房。”小草聲明。
“嗯,肯定歸你。你這個樣子……畫得不錯啊。”
小草捂着臉從胡桂揚身邊跑開,一出門就拿出巾帕擦臉,以免下樓之後再被别人笑話。
胡桂揚看着阿寅,這個侏儒不僅裝扮怪異,個性也讓人捉摸不透。
不等胡桂揚開口,阿寅先道:“鄖陽府沒你的事,帶着小姑娘走吧,立刻就走。”
“鄖陽将有大事發生。”
“那也跟你沒關系,你的用處就是挑起天下人對聞家莊以及聞家神器的興趣,你做得不錯,但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功勞,這就夠了。”
胡桂揚想了一會,“沒抓到何百萬之前,這裏的一切都跟我有關系。”
“何百萬?”
“對,我的任務是将他生擒活捉,但我更願意當場殺死他。”
“好啊。”
“嗯?”胡桂揚沒明白這個回答是什麽意思。
“你可以去殺何百萬,我告訴你他的下落,然後你就走吧,把小姑娘帶走。”
“這算什麽?何百萬對你們聞家莊沒用了?”
“沒用了,跟你一樣,他已經完成職責,比你完成得還要好,但是沒用了。城南的江上有一座孤島,何百萬就在那裏,去殺他吧,隻要你能打得過他。”
胡桂揚更加吃驚,“你們這是……禦磨殺驢、過河拆橋、忘恩負義啊。”
“不是提前給你們天機術和火神訣了嗎?難道就因爲你們給天機船做過一些事情,我們就得一直報答?不是我們忘恩負義,是你太過貪婪。”
“天機船是什麽玩意兒?”胡桂揚隻注意到這個詞。
“天機船就是聞家莊,聞家莊就是天機船……早跟你說了,這些事情與你無關。”
“抱歉,我不能走,殺死何百萬之後,我還得留下,查清楚你們的底細,這是南司的職責。”
胡桂揚以爲阿寅會生氣,甚至會出殺招,可是侏儒想了一會之後居然服軟了,“是你自己非要留下,沒人逼你。”
“沒人逼我。”
“那你們留下吧,小姑娘很有趣,在她死之前,我們可以多玩一會。”
“原來還有死期,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阿寅仰頭不知在看什麽,“終于要離開了,終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