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貢領胡桂揚進來,一進屋就跪在地上,“大人,這位就是胡校尉。”
胡桂揚沒有下跪,甚至沒有拱手緻意,“不像。”
錢貢慌忙道:“胡校尉,别亂說,這真是少保大人,如假包換……”
“你換一個給我看看。”
“我……你……”
道袍少保露出微笑,“我的确是商辂。”
“你有證據?”
“行走在外危險重重,當然要随身帶着證據,以備不時之需。”商辂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伸手遞來。
錢貢起身接函,轉給胡桂揚,又回原地跪下。
胡桂揚抽出紙張看了一會,“這是宮裏寫給少保大人的信,上面有印,是親筆信?”
商辂點頭。
胡桂揚肅然起敬,他這輩子還沒見過皇帝的字迹,于是又看一遍,贊道:“好字,有幾個我都不認識。”
胡桂揚将信小心地放回函中,遞給錢貢,再由錢貢原物奉還。
“信了?”商辂問。
“六分吧?”
商辂再笑,錢貢卻顯出憤怒,“胡桂揚,不可無禮。”
“我若是無禮,就表面上說相信,然後暗地裏調查,我說六分相信,那就是六分,實話實說,沒有虛假。”
商辂大笑,向站在門口的道士說:“錦衣衛當中居然有這樣的人物,趙瑛當年也沒有如此的坦率與膽量。”
道士冷淡地說:“趙瑛是正常人。”
商辂收起笑容,“‘六分少保’能向‘十分校尉’說幾句話嗎?”
“即使隻像一分,少保大人的地位也比我高得多,願意跟我說話,是我的榮幸。”
胡桂揚走回門口,向外面的衆人喊道:“沒事啦,一場誤會,大家休息吧,等我一會。”
錢貢躬身從胡桂揚身邊退出,道士卻沒動,一直盯着客人。
“去吧,我很安全。”商辂道。
道士這才出屋,邁過門檻時又瞪胡桂揚一眼。
胡桂揚不将道士放在心上,走到桌前,與商辂互請,先後落座。
兩人沉默了一會,胡桂揚道:“我都不知道該問什麽。”
“先說簡單的事情吧,将胡校尉牽扯進來并非我的本意,我當初安排錢貢将紅玉送到鄖陽府,絕沒想到他竟然因爲害怕危險,将任務轉嫁他人,更沒想到這位‘他人’會是趙瑛的義子。”
“沒關系,我身上攜帶的玉佩多,不在乎再有一個。”
“我在乎。那枚紅玉很重要,我走陸路提前趕到鄖陽府,一直在等它的到來,結果卻是一場空。”
胡桂揚笑了笑,“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我沒練過天機術或者火神訣,但我服食過金丹。”
“沒練火神訣也能服丹?”
“能,但是需要練過的人相助。”
“何百萬?”
“對,最初是他,後來是……外面那位。”商辂不肯透露那名道士的姓名,“我前前後後服食過十一枚金丹,前期效果極佳,精力充沛,整夜不睡次日也絲毫不露倦容,我一度以爲這就是長生不老的神丹。”
“你沒獻給皇帝?”
商辂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怎能不獻?若是沒獻,今日我也不能全身而退。可我非常後悔。”
“金丹前期有效,後期有毒?”
“後來我已經離不開金丹,幾日不服,就會萎靡不振,心情煩躁,沒法處理政務,這時我才察覺到問題嚴重,因爲金丹全由何百萬一人提供,再這樣下去,我會成爲他手中的傀儡,甚至宮中……”
胡桂揚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原以爲玉佩是新奇之物,原來朝中重臣和宮裏的皇帝早就在服食。
“可那時我已被何百萬徹底迷惑,相信他的每一句話,真以爲會有‘祖神之子’,這位神子能夠提供無限的金丹。當然,何百萬被挫敗了,你的功勞不小,但是金丹的來源也沒了,何百萬就此消失,一直找他不到。”
商辂似乎了解那晚皇宮裏究竟發生過什麽,他不說,胡桂揚也不問,這是身爲錦衣校尉最基本的要求:時時豎起耳朵,唯獨不可打聽宮裏的大事小情。
“原來我們找何百萬不是爲了殺死他?”
“目标是金丹,如有金丹,人不重要,但這種事沒法明說,所以你不知道,東、西兩廠的廠公應該是知道的。”
胡桂揚不是西廠愛将,更不是主力,所以汪直沒對他說實話。
“那我還是當自己不知道吧。”胡桂揚仍想一見面就殺死何百萬。
商辂笑了兩聲,“有些地方你與趙瑛的确很像。”
“所以少保大人此來鄖陽府也是想得到更多金丹?”
商辂搖搖頭,嚴肅地說:“恰恰相反,我希望能夠銷毀所有金丹。”
“我一問就錯,還是大人自己說吧。”
“生死乃是大道,金丹并不能帶來長生,隻能帶來長生的幻想,所以我刻意遠離金丹,讓錢貢走水路帶着它。”
“大人氣色不錯。”
“唉,你沒看到我最狼狽的時候,不提也罷,總之我已确信金丹無益于世,于是找人冒充我返鄉,自己則悄悄來到鄖陽府,希望能夠阻止一切,沒想到這麽快就被你找到。”
“其實我找的是何百萬,你跟他有幾分相似,又不肯記名在冊……”
“經驗不足,越想隐瞞,反而越容易暴露。”
“嗯,既然大人想毀丹,爲什麽又讓錢貢送丹呢?”
“那不隻是金丹,玉佩的用處有許多,用在天機術上是機心,在某些時候、某些地點,它是一枚鑰匙,或者說是請柬。”
“嗯。”胡桂揚決定還是不開口爲好。
“我讓錢貢攜帶玉佩,一是害怕一時忍受不住會服食此丹,二是擔心路上不夠安全。唉,錢貢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以爲玉佩很危險,所以一有機會就将它轉交給你,但他不敢不來鄖陽府。”
“他居然能忍住誘惑不服食金丹?”
“那是他不了解金丹的用法,如今他已後悔莫及,我也一樣。”
“如今不比從前,金丹到處都是,總能想辦法再得到一枚。”
“希望如此。”
“請大人解釋一下鑰匙、請柬是怎麽回事。”
“我得到的消息可能比你多一些,據說鄖陽府某處乃是玉佩之源,将其毀掉,金丹就成無源之水,服食過後,再也不能補充。”
“大人聽說過撫治衙門裏的深坑吧?”
“當然,可我來晚一步,原傑已經離開,東廠與南司占據衙門,我一直進不去,可我相信,深坑并非源頭。”
“我真羨慕大人的消息來源,能讓人相信許多事情。”
“哈哈,該說的我會說,不該說的,抱歉,必須保密。咱們也算有緣,我想毀掉丹源,你想殺死何百萬,要做這兩件事或許要走同一條路,錢貢也算有功,将你帶到我面前。”
胡桂揚無謂地撇下嘴,不覺得錢貢有功,“大人還能告訴我什麽。”
“不多了,我本指望得到原傑的幫助,誰想他突然離去,據說已在路上逝世,唉……”
“原撫治就是大人的消息來源吧?”
“算是其中之一,他畢竟就在鄖陽府。”商辂微笑道,任誰都能猜到撫治原傑會給首輔傳遞消息。
胡桂揚也跟着笑,“太監懷恩是另一個來源?”
商辂臉色驟變,随即緩和,猶豫一會,有些尴尬地說:“你知道的事情不少,看來我低估你了。嗯,懷恩有時會給我一些消息,很重要的消息。希望你能保密,我已告老還鄉,按理說不該出現在鄖陽府,更不應該與内侍來往。”
“請大人放心,我的嘴很嚴,而且與南司、西廠的上司關系不佳,無從告密。”
商辂笑着點頭,即使心裏不信,臉上也沒表露出來。
“大人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比較麻煩,我已派人去追原傑的遺體,看看是否留下線索。撫治衙門裏的深坑也算一條線索,但是被你堵死,我打算明天去趟城北,據說那裏有口深井,無端變深,或有端倪。”
胡桂揚不想再隐瞞了,從懷裏取出原傑留給他的小木棍,推向商辂,“真巧,這件東西,原撫治托我轉交給大人,或者懷太監。”
商辂一驚,急忙拿起,熟練地扭開,取出紙條看了一眼,臉色再變,半晌方道:“你看過了?”
“别人看過,告訴我内容——僬僥人來。”
“還有人看過?”
“對,但我們兩人都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僬僥人是侏儒矮人,對吧?”
商辂點點頭。
“瞧,這就是我們了解到的全部含義。”
商辂盯着胡桂揚,“這就是機緣,你和我,想不聯手也不可能了。”
“能與大人聯手當然最好,我現在可是一頭霧水。”
“如果找到丹源,你打算怎麽處理?”
“石砸、火燒、水淹、刀砍……能用的招都用上,反正要消滅得幹幹淨淨。”
“你就不想了解金丹的秘密?它爲什麽會有諸多奇效?”
胡桂揚想了一會,“這正是何百萬最常用的手段,讓你好奇,讓你疑惑,讓你不解,讓你追索,讓你求解,讓你抓耳撓腮,最後讓你相信。玉佩簡直太神奇了,可我不想探究秘密,隻想找到你所謂的丹源,因爲我知道何百萬一定會在那裏。不管誰想保住他的性命,我都會一見面就動手。”
“好,就憑‘僬僥人來’四個字,我想我能找到丹源的準确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