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錢貢透露的消息不多,隻說少保大人欣賞胡桂揚,要助他一臂之力,對樊大堅則許以種種好處,讓他留在胡桂揚身邊,有事必報。
樊大堅沒法不同意,他渴望更高層、更穩定的靠山,商辂雖然緻仕,但是在朝中的人脈并未失去,仍能對朝廷施加不小影響,肯定比一名錦衣校尉更值得依賴。
結果這項秘密任務隻持續了短短幾天就被拆穿。
胡桂揚再見到商辂已是三天之後,艦隊等待過閘,貨、人都要離船,大家也樂得腳踏實地休息一天,官驿早已騰空一多半房間,專爲接待緻仕的首輔,不少地方官員過來拜訪,商辂以養病爲由,一律不見,也算是一種避嫌。
胡桂揚帶着西廠公文,也有資格入住官驿,當天傍晚吃過飯之後,樊大堅帶他去見少保大人。
“胡桂揚,就算我求你了,見到少保大人稍微收斂一點。”樊大堅勸道。
“我有過失禮的舉動嗎?”胡桂揚記得第一次見商辂時,自己除了沒有下跪,從始至終表現得畢恭畢敬。
“這個……少保大人本想到達杭州之後再向你透露實情,可你倒好,剛剛出發就給捅漏了,太心急了些,讓少保大人臉上不好看。”
“呵呵,沒關系,到時候我就說是你故意露出馬腳,讓我瞧出破綻。”
“胡爺爺,你饒了我吧。”樊大堅哀求道。
“讓我饒你,你自己先想想要站在哪一邊,對别人我沒有要求,唯獨你和袁茂,必須想個明白。”
樊大堅剛要開口表态,胡桂揚擡手制止,“别急着回答,想好再說。”
這是一間普通的驿站客房,不大,桌案擺在窗下,兩邊是破舊的椅子,旁邊就是床鋪,牆上沒有名人字畫,而是客人們留下的信手塗鴉。
錢貢将兩人帶進房間,笑吟吟地請胡桂揚坐下,他與樊大堅站在門口,這回等待的時間很短,商辂很快趕到,向胡桂揚點點頭,坐在對面,“看茶。”
錢貢立刻上前,将早已備好的茶水分别斟進兩隻杯子裏,随即退回原處。
茶水冷熱适度,比小草準備的茶水好多了,胡桂揚喝了一口,覺得不錯,向商辂笑道:“少保大人不會待一下就走,又讓别人跟我交談吧?”
商辂或許是在内閣待得久了,早已習慣不苟言笑,這時擠出一絲微笑,仿佛冰山上墜下一小塊碎屑,落地無聲,“不會。”
錢貢立刻示意樊大堅一塊退下,老道不太放心地向胡桂揚使個眼色,躬身退出房間。
商辂端起茶杯,做出請的姿勢。
兩人默默的喝茶,眼見茶杯見底,胡桂揚起身,将杯子續滿茶水。
喝了足足三杯之後,商辂伸手擋住茶杯口,表示自己不想再喝,“有些事情很難解釋。”
“少保大人曾經連中三元,論起學識,可稱是天下第一,我相信,沒有事情是少保大人說不清楚的。”
商辂又擠出一絲微笑,“想到哪說到哪吧,你若有疑問,随時提出來便是。”
“洗耳恭聽。”
“前任首輔李賢李大人介紹我與趙瑛認識。李大人極有先見之明,很早就察覺到,趙瑛職務雖低,職責卻重,他破的每一起案子,都是對宮中的潛移默化。”
“我現在就有疑問。”
“請說。”
“義父身爲南司百戶,查案乃是應有之責,對宮中又是潛移默化,何以勞動内閣首輔的關注?”
内閣什麽都不用做,隻需冷眼旁觀,偶爾暗中扶持一下,就能讓趙瑛一直正常查案,似乎用不着首輔親自出面給予鼓勵。
“因爲……趙瑛曾經猶豫過。”商辂莫名地皺了一下眉頭,好像說錯話似的,“大概是在成化二年,趙瑛從斷藤峽回京,帶着一大群童男童女,安置好之後,向袁彬袁大人遞交辭呈。”
胡桂揚不記得這件事,那時他還小,剛到京城趙家,對一切都好奇,他記得自己登房踩壞瓦片,記得與衆多兄弟争搶食物,對義父卻沒有多少印象,要到三四年之後,趙瑛才逐漸成爲他的重要記憶。
“嗯。”胡桂揚心中疑惑衆多,卻沒有一條能訴諸語言,他理解商辂的那句話了,有些事情真的很難解釋。
“趙瑛那時剛剛得罪宮裏的權宦,袁彬也有意放手,李大人得知消息,第一次召見趙瑛,勸他留任。”
“爲什麽?”胡桂揚終于能提出疑問,“我是說義父爲什麽要退出南司?”
“李大人當時提過同樣的問題,如今兩人都已不在,我隻能轉述一下大緻内容,據李大人說,趙瑛當時擔心繼續追查下去的話,真會找出鬼神,這既違背他一直以來的原則,也超出他的能力,不如退出,眼不見心不煩。”
“義父見過天機術?”在胡桂揚看來,天機術比火神訣更不可理解,也更接近于仙術。
“嗯,趙瑛見過,就在斷藤峽。李大人勸他,天機術難解,未必就意味着此乃鬼斧神工,果真如此的話,斷藤峽叛軍何以全軍覆沒?若是鬼神的力量僅止于此,那麽以凡人的力量,一樣能将其擊敗。”
“義父被說服了?”
“對,他收回辭呈,繼續在南司任職,還将你們培養成可靠的幫手,朝廷平定荊襄之亂的時候,他也參與過,前前後後在那邊待過三年。”
胡桂揚對這件事有些印象,那時他還在淘氣,開始識字、學藝,大哥等人卻已跟随義父出去查案,每次回來在家中都待不了幾天。
但義父不是那麽容易被說服的人,他若真想辭職爲民,隻怕皇帝親自出面也未必能勸得動。
胡桂揚沒有詢問,“義父很少提起荊襄平叛的事情。”
“那時你們還都年輕,趙瑛不想讓你們感到困惑,他很在意四十位義子是否相信鬼神,與我見面的時候,曾親口說過:南司查案,靠的不是兵多将廣、不是聰明才智、不是身手超群、不是密探耳目,而是堅定的信心,如果見到奇怪之事就動搖,那麽本事越大,越易受鬼神引誘。”
胡桂揚露出微笑,突然有些心酸,他好久沒聽過類似的話了,這肯定是義父才能說出來的言辭,“我們讓義父失望了。”
“你沒有,當我聽說趙瑛死前單獨提起你的名字時,我就知道你與其他人不同,是趙瑛最看好的義子。”
胡桂揚笑了一聲,馬上道:“抱歉,我不該笑,但我真不想再談論這件事。”
“我也沒什麽可說的,畢竟在你最危險的時候,我沒有伸以援手。”
“你曾經允許我在花園裏躲過一陣。”
“那是因爲何百萬,這個人……真的極有說服力,他不是隻靠嘴,而是能拿出實際的東西。在見識過天機術之後,我才明白趙瑛在斷藤峽之後爲何心生動搖,看到小小的機匣做出不可思議的事情,連我也在懷疑,世上是不是真有鬼神之力?”
“李大人不是說了嗎?如果鬼神就這點力量,那沒什麽可怕的,照樣會被凡人擊敗。”
商辂笑了一下,這回自然多了,“那是因爲他沒有親眼見到天機術。機匣的神力來自于玉佩,而玉佩的功效不止于此,你就沒有想過,或許能用玉佩做出更多奇迹?”
“比如長生不老?”
“有這個可能,未必就是長生,已經有人将玉佩當成金丹服食,很短時間内就成爲武林高手,或許有辦法将這股力量控制住,讓凡人多活些時日,哪怕是一年、兩年,也足夠了。”
“按我現在看到的情況,玉佩不會延壽命,很可能還會縮短壽命。”
“所以我需要更多玉佩,好加以驗證,如果玉佩真的有害無益,就該力谏陛下遠離此物,如果玉佩隻能用于器械,仍不失爲一件利器。”
“你有辦法驗證?”
“嗯。”商辂顯然不願意洩露此件秘密,馬上道:“這件事很重要,種種迹象都表明,玉佩的秘密即将大白于天下,唯一的問題是由誰揭開這最後一層蓋子,四支隊伍裏,其它三支都被太監操控,隻有你是個例外。”
“我是西廠校尉,懷裏帶着廠公親自簽發的通行公文。”胡桂揚提醒道。
“我不要求你背叛西廠,隻要求你大功告成之後,能先來杭州一趟,給我帶來百枚玉佩,成色要與我送你的那枚一樣。”
“會有那麽多玉佩嗎?”
“會。”
“我在鄖陽府能得到幫助?”
“錢貢會陪你去鄖陽府,請相信,我能帶給你的幫助,遠遠超出汪直的一紙公文。”
胡桂揚相信,汪直更看重石桂大,對胡桂揚隻給予最基本的支持,那張公文能讓他暢通無阻,或許還能調動幾名公差,想在鄖陽府調兵則絕無可能。
緻仕的首輔餘威尤在,他的一名親信、一封書信,肯定比西廠的普通公文更有用處。
“這也是趙瑛未競的事業,他是天機術高手,也學過火神訣,服食過至少五枚金丹,想弄明白其中的奧妙,可惜至死未悟,隻有你能完成他的遺願。”
胡桂揚心情沉重,他對義父的崇敬遠遠多于親近,現在卻越來越疑惑,自己對義父的了解有多少?
胡桂揚站起身,不想被逝者糾纏,“好,隻要是我攻破聞家莊,隻要莊裏真有大量玉佩,我會送一百枚到杭州。隻有一個問題,必須現在解決。”
“但講無妨。”
“你得證明自己就是少保商辂。”
對面的人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