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馬,他先與歐陽僚等人交談幾句,随後大步走向正在路邊等候的胡桂揚,拱手道:“我就知道會在山裏遇到三六哥。”
胡桂揚拱手迎上去,笑道:“我這幾天也預感會見到三九弟。”
兩人相視大笑,你一言我一語地客套幾句,在外人看來,這就是一對久别重逢的親兄弟。
兩人互相握着對方的手臂,一塊走向附近的空地,周圍的人識趣地走遠一些,方便他們私下交談。
石桂大臉上的笑容消失,“你此舉是何用意?”
胡桂揚仍然挂着微笑,“那些反信明顯是何百萬僞造出來的,即使霍雙德不帶兵去攻打鐵家莊,信早晚也會洩漏出來,這是何百萬的驅狼逐虎之計……”
石桂大對這種說法一點都不意外,“霍雙德已将你的話轉告廠公,狠狠告過你一狀。”
“看來廠公不相信我啊。”
“恰恰相反,廠公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所謂造反就是何百萬栽贓陷害。”
胡桂揚稍稍一愣,随後笑道:“可是平叛畢竟是一份功勞,不得白不得,所以汪直還是同意調兵進山。”
石桂大點頭承認,正色道:“我知道你瞧不起這種事,可官場有官場的規矩,誰都得遵守,就比如你吧。”
“我?”
“嗯,你承諾一年之内抓到何百萬,這沒錯,可是一年之内你就隻打算立這一份功勞?”
“還有查清聞家莊的底細,這不夠嗎?”
“不是不夠,是拖得太久,整整一年時間,你就悄無聲息了?總得立幾件小功,讓上司知道你在做事吧。”
胡桂揚明白了,他的上司是汪直,汪直的上司是皇帝,西廠重設,汪直必須頻頻立功,才能堵住朝中大臣的悠悠衆口。
明白是明白,胡桂揚卻無悔意,“給我一天時間,明天這個時候你再帶人出發。”
“兵部調兵五千,此次進山志在必得,總不能一無所獲,回京之後沒法交待,追究起來,你的罪名不小。”
“山民行動緩慢,多給一天也跑不了多遠,就當是給他們一個機會吧。而且——真正的大功勞不在這裏。”
石桂大不語,雖然分道揚镳,但他相信以胡桂揚的聰明才智,總能找出一些極其重要的線索。
“鄖陽府。”胡桂揚說出這個地名。
“鄖陽府?”
“我沒法解釋清楚,因爲許多事情都是我的猜測,總之功勞全在鄖陽府。山中村莊不少,相隔頗遠,路又難行,想要一律蕩平,至少需要幾個月的時間。”胡桂揚沒再解釋下去,笑了笑,“既然你來了,我就不在這裏礙事了,立刻就走。”
“你要去鄖陽府?”石桂大明知故問。
“對,走水路,能快一些。”
“我派人送你出山。”
“多謝。”
石桂大沒說是否按兵不動,胡桂揚也沒多問,召集自己的人,收拾行李,上馬起程。
李半堵奉命帶路,次日一早,他們遇見了進山平叛的官兵,這是一支正式的軍隊,與之前攻打鐵家莊的一千人全然不同,衣甲鮮明,旗幟整肅,或騎馬或步行,無不井然有序,遠遠地就有斥候,若非李半堵帶着通行令牌,胡桂揚等人根本走不過去。
四名村民平生第一次見到官兵,心中不免緊張,就連膽子最大的小草,也低着頭前行,不敢東瞧西看。
終于穿過官兵的長長隊伍,小草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郭舉人力氣再大,隻怕也不是官兵的對手。”
“咱們已經報過信兒了,剩下的事情隻能聽天由命。”老郭七等人一點都不想回頭。
再往前走,每隔一段距離還有官兵留下的哨所,全由李半堵上前交涉,保證胡桂揚等人通行無阻。
山口以外,官兵在一片平地上建起一座臨時營地,用來存放糧草與器械,輸送車輛在路上絡繹不絕,看樣子,朝廷這一次非要将山中流民村莊一舉蕩平不可。
衆人停在路邊,讓行一隊官兵,袁茂忍不住道:“兵部從來沒這麽利索過,放在從前,光是商議就得十天半個月,真正出兵至少要一個月以後。”
“這是西廠的本事。”樊大堅的語氣裏透着一絲敬畏,說罷看向胡桂揚,輕輕搖頭,表面上,他們也屬于西廠,卻幾乎分享不到廠公汪直的權勢。
又走出一段路,前方再無哨所攔路,李半堵告辭,胡桂揚返身送他一程,李半堵再三勸止,拱手道:“不勞相送,胡校尉請回。”
胡桂揚勒馬,“李師傅慢行。”
李半堵揚起馬鞭,又慢慢放下,說:“唉,就當是我多嘴多舌吧,胡校尉,你這個樣子可不行啊。”
“請指教。”
“趙家從前家大勢大,結交廣泛,如今房、人、财、物全歸……石校尉,你孤身一人,是查不了案的。”
胡桂揚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諸人,與石桂大相比,确顯凋零,于是笑道:“沒辦法,我把人都得罪光了,該出面的時候又沒有出面,落得孤身一人也是應當。”
“我看石校尉不是薄情寡義之人,不如由我居間說和,你們……”李半堵看出這兄弟二人已是貌合神離。
“多謝,但是不必了,我與石校尉的關系很好,隻是查案手段不同,各有所長,沒準我還能先行一步呢。”
李半堵搖搖頭,“既然如此,告辭了,胡校尉什麽時候需要,我還願意幫忙。”
胡桂揚謝過,李半堵騎馬回山裏。
胡桂揚等人默默前行,離群山漸遠,四名村民初時頻頻回望,十餘裏之後也不那麽在意了,開始對未來忐忑不安。
這天傍晚,他們回到莫家莊,莊主莫藹與沈乾元已經帶人離開,沒說去向,留守莊丁認得胡桂揚,招待得很熱情。
休息一晚之後,胡桂揚對身邊諸人做出安排,袁茂回京城向西廠索要相關文書,然後去通州彙合。
胡桂揚問樊大堅,“老道,你的莊園在什麽地方?”
“城西,離這裏不算太遠,一日可到,想去看看嗎?我那莊子不大,風景倒還雅緻……”
“我不去,你帶這幾個人去,暫時安置在你莊裏。”
樊大堅不知該怎麽回答,小草上前道:“我不去,我要跟你一塊去什麽陽府。”
“不行,你一個小姑娘,連屬籍都沒有,出行不方便,我沒法帶你走那麽遠。”
除了小草,其他三名村民都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小草指着何三姐兒,“她也是小姑娘,爲什麽能跟你走?”
何三姐兒比小草大好幾歲,但是個子稍矮一些,容貌清雅,在山裏走了這麽多路,也沒有太大變化,笑道:“我本是江南人,再回江南順風順路。”
小草勉強接受這個解釋,胡桂揚向樊大堅道:“這就走吧,還等什麽?送人之後,也去通州與我彙合。”
“啊?好吧。”樊大堅不是特别情願。
“就當他們四人在你莊上住店,等我回來,向西廠給你要一筆費用。”胡桂揚了解樊老道的心事。
樊大堅心情立刻舒緩,急忙道:“嘿,這話怎麽說的?我缺這點錢嗎?走吧,想住多久都行。”
小草還是不願意,但是胡桂揚不肯松口,她不好意思再強求,隻得跟着樊大堅離開。
屋裏沒剩幾個人,假道士張五臣上前道:“那個……已經出山,我可以回通州了吧?”
“咱們順路,都回通州。”
“我的意思是說,我不用去鄖陽府吧?”
“随你選擇。”
“那我還是不去了,我幫不上忙,還是回城隍廟給人算命吧。”
“嗯,你的香爐還好用嗎?”
張五臣一呆,目光投向胡桂揚的腹部,自從失去紅玉之後,香爐變成尋常之物,再也燃不起筆直的青煙,張五臣心裏發虛,已經沒辦法給他人算出死期。
紅玉就在胡桂揚懷中。
“可我能做什麽呢?”
“既然‘神仙’選中你,必有用處,隻是時候未到。”
“去鄖陽府,你會将紅玉還給我?”
“我向你保證,鄖陽府還有更多這樣的玉佩,如果沒有,我将這一枚還給你。”
“好,我去。”張五臣咬牙切齒地說。
趙阿七一個勁兒地咳嗽,胡桂揚隻當沒聽見。
“我呢?”小周倉茫然問道。
“你可以回家了。”胡桂揚覺得此人沒有用處。
小周倉昂首挺胸,“胡桂揚,咱們之間的恩怨還沒完結,關大哥的仇,我一定會報。”
胡桂揚原本坐在椅子上,這時突然站起身,以罕見的嚴肅語氣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胡桂揚随時恭候大駕,等你來報仇。”
小周倉吓了一跳,轉身跑出客廳。
看着他的背影,胡桂揚笑出聲來。
還剩下何氏姐弟與趙阿七,他們三人無需安排,肯定要一塊前往鄖陽府。
閑坐一會,趙阿七問:“師兄,鄖陽府真有金丹嗎?”
“數不盡的金丹,能吃到你嘔吐。”胡桂揚随口道。
趙阿七咧嘴而笑,看向何五瘋子,“你們絕不吸食金丹,對吧?沒關系,以後我罩着你們。”
何五瘋子怒容滿面,在姐姐面前沒敢發作。
“咱們也出發吧,到通州還得乘船,這可是一段遠路,比進山遠多了。”胡桂揚仍感到疲憊,可是其他人都已走遠,他也該動身。
胡桂揚話音剛落,小周倉從外面慌慌張張地跑回來,“大、大事不好,大鐵錘帶人攻進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