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三五十戶人家,一百多口人,郭舉人乃是當之無愧的族長兼寨主。
想當初,他還隻是村裏的魯莽年輕人,憑着兩膀子力氣,從十幾歲起就開始惹是生非,還經常往外跑,說是要踏遍名山大川,拜訪天下英雄。
他真的去了,村裏沒人能攔住他,對他的出行甚至有點高興。
僅僅一年之後,郭舉人回來了,性情大變,不再惹是生非,力氣都用在助人爲樂上,很快就得到全村人的喜愛,順順利利地娶妻生子,還不到三十歲就成爲事實上的寨主,掌管村中的大事小情。
村中的老族長看在眼裏,沒等逝世,就公開将位置傳給這位後起之秀,從此不再過問村裏的事務。
自古傳言——沒人知道有多古,隻記得祖輩相傳——郭家村不能超過一百二十一人,原因早被遺忘,祖訓卻沒人敢于違背,郭舉人遵守得尤其嚴格,婚喪嫁娶、嬰兒出生、老人去世等等,都必須經過他的計算與同意。
他有一個習慣與前代族長不同,總覺得郭家村不夠安全,當他完全掌握權力之後,動員全村人遷移到更高、更險峻之處,花費将近二十年時間,在舊村附近建立一處易守難攻的村寨。
過程中,村民難免會有怨言,建成之後,人人都覺得新村更好,起碼不必擔心野獸的襲擊,夜裏能睡個安穩覺。
不久前,高家村被人一把火燒掉,消息傳來,郭家村村民更加慶幸本村防衛嚴密,從此對外來者控制得也更嚴。
胡桂揚一行人因此被擋在寨外。
老郭七、小郭火在村裏都有血親,此前來往自由,這是第一次受到阻擋,既意外,又狼狽,一個勁兒地向胡桂揚等人道歉。
寨門建在高處,一片陡峭的山坡充當天然城牆,外人隻能站在一條狹窄的山路上,仰頭向上面說話。
“我不是外人!我是郭老七的兒子老郭七,跟郭舉人是叔侄,你們都認識我啊,我可認得你,你是那個誰家的誰誰,還得叫我一聲七叔呢……”
“七叔,我認得你,要是你一個人,或者小郭火一個人,我就放進來了,可你們帶來的人太多,又都是陌生面孔,我不能開門。”
老郭七回頭向胡桂揚等人歉意地笑笑,又向上方道:“我帶來的不是外人,這一位叫胡桂揚,是我們高家村的大恩人!”
“你們連村子都沒了,還要什麽恩人?”
這句話惹惱了小草,她一直聽着,這時上前,大聲道:“少廢話,快開門!”
上面的人探頭看了一眼,“這是高将軍的妹妹吧?更不能開門了,郭舉人說了,高家村就是毀于高将軍,那個女人是個大麻煩,她妹妹是小麻煩。”
小草飛出一槍,寨上的人急忙縮頭,鏈子槍太短,連大門都沒碰着就掉了下來,小草一點辦法沒有。
老郭七、小郭火同樣無計可施,隻能回頭看着胡桂揚。
所有人都在看他,是他将衆人一路帶到郭家村,結果卻吃了一個閉關羹,進不能,退不得,局面頗爲尴尬。
胡桂揚也沒料到郭舉人這麽難打交道,向身邊的趙阿七道:“該你表現的時候了。”
“師兄你說怎麽做?”
“你能爬上去嗎?”
趙阿七看了一眼,寨子也不是特别高聳,栅欄加陡坡,大概六七丈高,隻是山坡陡滑,生長的藤蔓樹木都被斬斷,隻留一片片濕滑的苔藓,連個着手之物都沒有。
“要是在從前,我肯定不行,現在——”趙阿七緊緊腰帶,“我可以試試。”
“我不用試,肯定能行。”何五瘋子話一出口,趙阿七已經跑出去,生怕被搶功勞。
趙阿七沿路行走,避開陡坡,一直來到寨門前,擡頭看了一會,摳着木栅往上攀爬,爬到一半的時候,上面的守衛才注意到,又驚又吓,大聲喝止,用手中長槍往下亂捅。
趙阿七稍一停頓,伸手抓住一杆刺來的長槍,一把拽下來,抛于地上。
上面的衛兵險些栽出去,更受驚吓,大呼小叫,呼喚幫手。
趙阿七雖然沒學過精妙的輕功,爬得卻是極快,上面的人還沒聚齊,他已經翻過寨門,站在樓上,三拳兩腳将衛兵打翻,然後向外面的胡桂揚大聲道:“師兄,接着怎麽辦?”
“下來吧!”胡桂揚也大聲回道。
所有人都是一愣,尤其是趙阿七,“就這麽下去?”
“對,原路下來。”
趙阿七倒是聽話,先打倒兩名上樓幫忙的村民,然後翻過栅欄,攀援而下。
樊大堅一直望着趙阿七,這時小聲向胡桂揚道:“嘿,你可真有本事,竟然能收服這麽一位……奇人。”
胡桂揚笑而不語。
趙阿七回到胡桂揚面前,“這樣就成了?”
“嗯,郭家村立寨自固,我就是要告訴裏面的村民,再高的栅欄也擋不住真正的高手,他們若明白這個道理,自會放咱們進村,若是不明白,多說無益,咱們改去李家村吧。”
趙阿七别的沒聽到,隻注意到“真正的高手”幾個字,咧嘴而笑。
真讓胡桂揚猜對了,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寨門大開,出來十餘人,個個手持長槍,當先一名又高又壯的老者,須發灰白,走路卻是虎虎生風。
老郭七立刻小聲提醒:“這位就是郭舉人。”
胡桂揚上前相迎,郭舉人止步,拄槍而立,目光掃來掃去,偏偏略過相距最近的胡桂揚,朗聲道:“剛才是哪位英雄越我寨門?”
趙阿七最受不得别人的奉承,上前一步道:“英雄是我。”
郭舉人打量趙阿七幾眼,沒再說什麽,目光轉向其他人,很快落在老郭七身上,“你知道咱們的規矩,故意帶外人來,是何居心?”
老郭七害怕郭舉人,點頭哈腰,笑着不敢吱聲。
郭舉人的目光繼續轉動,又落在小草身上,“你姐姐不僅害死自己,還害死整個高家村,我早料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所以我當初不允許你姐姐進我的家門。”
小草氣得臉通紅,她是山裏的女孩,不善言辭,一生氣就想擲飛槍,胡桂揚移步擋在她身前,笑道:“郭舉人當年派人去高家村,就是爲了當面傳達這份預言吧?怪不得高将軍會大打出手。”
郭舉人終于将目光投向胡桂揚,“郭家村不歡迎外人,尤其不歡迎官府公差,請你們走吧,老郭七、小郭火若是願意可在留下本村,高家村其他人我們不留,名額不夠,也請去投奔李家村吧。”
郭舉人原來聽說過胡桂揚的身份。
“郭家村不歡迎公差?”
“何止是不歡迎,我們肯放你離開,就是最大的禮遇。”
郭舉人越來越狂妄,衆人越聽越怒,全都強忍怒氣,隻有胡桂揚依然面帶微笑,“好吧,我也不啰嗦。很快就會有更多‘公差’造訪郭家村,你們想‘放’他們離開,估計很有難度,把栅欄樹得更高一些吧。”
胡桂揚向老郭七、小郭火道:“你們可以留下,也可以跟我走。”
兩人互視一眼,小郭火道:“我、我留下。”
老郭七則道:“如果你們要去李家村,我願意帶路。”
“去李家村。”
胡桂揚拱拱手,也不開口告辭,牽着馬,帶領衆人轉身離開。
行不多遠,何五瘋子終于忍不住,“就這麽走了?辛辛苦苦走到這裏來,水沒有一瓢、飯沒有一口,受一肚子氣,走的時候連屁都不放一個?”
“你去放一個吧,我們在這兒等你。”胡桂揚倒沒覺得受辱。
“呸,我算看透了,你就是嘴上功夫厲害,能騙騙趙阿七,被人欺負卻不敢動手。”
“我叫趙曆行。”
胡桂揚繼續牽馬前行,大聲道:“誰若是想跟我打架,那是找錯人啦,我的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讓你們所有人都不用打架。”
“不打架還有什麽意思?”何五瘋子很吃驚,扭頭看去,發現三姐在點頭,袁茂、樊大堅、張五臣等人看樣子也都表示贊同,隻有趙阿七難得一次與他意見一緻,小聲道:“不打架,怎麽稱雄江湖?”
胡桂揚指着遠處的一座山嶺,向老郭七道:“那裏能宿營嗎?”
“能,不過天黑之前咱們還可以走得更遠一些。”
“不用了,找個幹爽的地方早點休息,也給郭舉人省點體力,讓他少走些路。”
老郭七一愣,其他人大都也不明白,又走出一段路之後,何五瘋子終于醒悟,“你是說郭舉人會追上來?”
“或許吧。”胡桂揚笑道,“反正我是累了,必須好好休息一下。”
衆人在山嶺上紮營之後,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胡桂揚也不吃飯,倒下就睡,交待袁茂:“除非又有偷襲者,否則不到天亮别叫醒我。”
其他人倒沒這麽困,生起篝火,圍坐在一起,分成幾夥,相互間也不是太熟,聊了幾句就陷入沉默,大家不肯太早入睡,都想看看郭舉人是不是真會追出來。
夜越來越深,衆人一個接一個躺下,隻有趙阿七與何五瘋子守夜,兩人互相鄙視,對胡桂揚則是一個崇敬、一個讨厭,因此堅持得更久一些。
将近半夜,沒見到有人追來,何五瘋子站在高處,遙望郭家村方向,詫異地說:“嘿,郭家村也點起火了,還是一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