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畢竟是汪直的親信,就算是錦衣衛堂上官,見他也得客氣幾句,胡桂揚身爲一名小小的校尉,平時見汪直一面都難,竟敢對霍雙德扭臂勒脖,膽子之大,連跟随他多日的袁茂、樊大堅也感到吃驚,誰也沒有上前幫忙。
霍雙德被勒得說不出話來,隻能啊啊的叫喚,身邊的幾名随從先是吓得傻了,随後上前救主,一邊怒斥,一邊扳胡桂揚的手臂,沒想到“這小子”的力氣大得很,紋絲不動,反而勒得更緊了。
霍雙德翻白眼了,袁茂等人還是不敢動,站在後面的小周倉急了,“我來!”
小周倉在通州已經獲得釋放,可他非要跟來,想親眼看看“高不過三”是什麽意思。
這是一個莽人,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會怕一名太監,上前搜身,有人阻攔,被他幾拳吓退。
袁茂與樊大堅也反應過來,他們是胡桂揚的同夥,想擺脫責任是不可能的,于是互視一眼,也上前幫忙,将太監的随從推開。
隻有張五臣沒動,呆呆地看着這一幕,越發後悔跟來了。
小周倉一通亂摸,最後還是袁茂找出了書信,“就是這個。”
胡桂揚接信查看,順手将太監推開。
霍雙德捂着嗓子連嘔幾下,随從又是捶背又是出言安慰,全被他推開、踢開,指着胡桂揚,手臂不停顫抖,“你、你……”
在他的印象裏,胡桂揚雖然有點古怪,但是在自己面前一直比較恭敬,也比較聽話,因此沒太放在眼裏,隻當是一名還沒有完全了解官場規則的小小校尉,怎麽也料想不到,這名校尉說動手就動手,連點猶豫都沒有。
胡桂揚隻看了一封信就明白了,“你要把它們交給西廠?”
“你、你死定了。”霍雙德終于說出話來,但他不傻,迅速衡量一下,對方五個人,自己這方加上随從也是五個人,真動起手來,肯定打不過,于是邁步往外走,要叫一隊官兵進來給自己報仇。
胡桂揚伸手攔在門口,臉上又露出笑容,“霍主管,我救你一命,你打算怎麽謝我?”
霍雙德氣得嘴又哆嗦了,連罵幾句髒話,“你救我?你敢說你救我?”
别說西廠太監,就連袁茂等人,也不相信這番說辭。
胡桂揚晃晃手裏的信,笑道:“把這個交給西廠,你就死定了。”
“少跟我廢話,你就是想要搶功。衛兵!衛兵!”
真有幾名士兵聞聲跑來,胡桂揚仍不肯讓路,轉身道:“宮裏的事,你們最好别參與。”
這話若是别人說出來,士兵們可能不當回事,胡桂揚卻是一個“神秘人物”,連頂頭上司陳逵都躲開了,他們當然不願多管閑事,立刻轉身離開,盡量走遠一些,以聽不到太監的叫聲爲妙。
霍雙德不隻是憤怒,還有點害怕,“你、你想怎樣?”
“當然是救人救到底,來,請坐,咱們慢慢談。”
“我不坐,也不聽,敢動我一根汗毛……”霍雙德想起自己被動過的不隻一根汗毛,“再敢胡作非爲,我要你滿門抄斬!”
“胡家就我一個人,殺我就是殺全家。”胡桂揚坐下了,又拿出一封信,對着油燈細細讀起來,時不時點頭,自語道:“果然如此,跟我想的一樣。嘿,真是狡猾,好險……”
霍雙德千不該萬不該,竟然站在那裏聽了幾句,被說動了心思,揉揉脖子,問道:“你知道這件事?”
“當然,否則的話我爲何而來?”
樊大堅、小周倉、張五臣都知道胡桂揚爲何而來,但是誰也不吱聲。
霍雙德疑惑萬分,慢慢走過去,坐到胡桂揚對面,“說吧。”
胡桂揚擡起頭,驚訝地左右看看,“當着這麽多人?”
霍雙德可不想單獨面對胡桂揚,示意四名随從走近一些,然後斬釘截鐵地說:“對,既然你看過信了,沒什麽可隐瞞的。”
“大鐵錘勾結太行山中十幾個流民村莊,準備擇機稱王造反,這事一點都不稀奇。”
胡桂揚說不稀奇,袁茂等人卻是大吃一驚,大鐵錘在江湖上頗有聲名,打家劫舍的事情做過不少,可要說造反,沒人能想到。
“你早就知道?”霍雙德被胡桂揚的鎮定唬住了。
胡桂揚将看過和沒看過的信都推過去,平淡地說:“信是假的。”
“你有證據?”
“這裏的信有二三十封,主管都看過了?”
“嗯,看過了。”
“最早的信是什麽時候?”
“呃,我沒注意,應該是兩三年前。”
“最近的呢?”
“就在前幾天。”
“瞧,破綻就在這裏,兩三年間的幾十封信,新舊卻都一樣,分明是同時僞造的。”
霍雙德一愣,馬上撥信看了幾眼,勉強道:“這說明不了什麽,這些信原本都放在床頭的箱子裏,保存得好。”
“這些信裏談論的皆是殺頭滅族之事,大鐵錘看過一遍就置之不理了?既然存放在床頭箱子裏,随手就能帶走,他逃亡的時候爲何遺落如此重要的東西?”
霍雙德啞口無言,反而是站在一邊的袁茂開口道:“難道是有人陷害大鐵錘?沒必要吧。”
霍雙德在桌上一拍,“對啊,大鐵錘身爲軍戶卻窩藏強盜,僅此一條就夠他受的了,何必再來一個造反的罪名?隻能有一個解釋,他真想造反。”
胡桂揚笑了笑,“把信再給我看看。”
霍雙德雙手按住,“别想再騙我。”
“你都看過了?”
“看過。”
“好,我隻看過兩封,但我能猜出所有信件的大概内容。”
“你說,我聽聽對不對。”
“無關内容我就不說了,這些信裏必然提到了流民村莊的名稱與位置,很可能還有村子的‘兵力’,對不對?”
霍雙德猶豫了一會,“對又怎樣?”
“這些信意圖陷害的不是大鐵錘,而是山裏的村莊。”
這回不等袁茂提出疑問,霍雙德大笑起來,“越說越沒道理,一群流民而已,值得栽以造反之罪?到官府告一狀,指出路徑,派百十來名兵丁就能掃平喽。”
“荊襄流民平定未久,朝廷當年動用多少兵力?”
“那能一樣嗎?荊襄流民百有餘萬,朝廷當然要動用大軍,太行山裏——我就沒聽說過太行山也有流民村莊。”霍雙德有點糊塗了,拆開一封信又看一遍,“還真有,距離京城不過百餘裏,奇怪,地方上也不清理一下,嗯……”
霍雙德收起信,放入懷中,起身道:“無需多說,你怎麽想不重要,這些信必須送到西廠。胡桂揚,我會記得你今天的提醒。”
這是一種威脅,胡桂揚卻當成好話,笑道:“你一定要記得,最好在廠公面前描述得細緻一些,讓你的随從也幫着記一記。”
霍雙德沒法理解胡桂揚的說辭,向外走去,扔下一句:“等你需要朋友的時候,就知道朋友有多重要了。”
“這些信陷害的目标是流民村莊,千萬别忘了告訴廠公這句話,等你惹出麻煩的時候,至少不會連累我。”胡桂揚大聲提醒,還是沒将太監的威脅當回事。
霍雙德沒有回應,出門召集護送士兵,本想這就找胡桂揚報仇,忍了又忍,還是帶人走了。
袁茂親自送行,回來之後對胡桂揚說:“你惹麻煩了。”
“嗯。”胡桂揚仍在想那些信件。
“霍雙德暫忍一時之氣,肯定是要在以後收拾你,他天天守在廠公身邊,日進讒言,你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樊大堅也覺得胡桂揚做得不對,“不值得,真不值得,就爲了搶看幾封信,得罪這麽重要的權宦,得不償失啊。而且他說得對,等你需要朋友的時候才知道朋友的重要,别看他現在拿你沒辦法,等你回到京城,等你向西廠求助的時候,就知道有多難了。”
“嘿,沒辦法,做已經做了,我現在追上去給他道歉,大概也沒用吧?”胡桂揚笑道。
袁茂和樊大堅隻能搖頭,沒法再說什麽。
“其實我有一個猜想。”胡桂揚既是對屋裏的四個人說,也是對自己說,“平定荊襄流民與平定斷藤峽差不多是在同一年,過後都是餘患不斷,曆經多年才鎮壓下去,我記得去年朝廷才設置鄖陽府,安置荊襄流民,是這樣吧?”
袁茂點頭,“對,鄖陽府的城池還沒修完呢,這與京城附近的流民有什麽關系?”
“何百萬說過,流民所在之地乃是另一個天下,我想他不是随便說說。他已經試過用裝神弄鬼的手段奪取天下,現在又要嘗試别的手段了,如果我沒猜測,挑動江湖隻是開始,他真正的目的是挑動天下流民。”
袁茂、樊大堅、張五臣、小周倉都看着胡桂揚,誰也不吱聲,既是因爲不解,也是因爲害怕,他們不願意被牽涉進這種事情裏。
胡桂揚起身,“‘高不過三’,這裏沒有姓高的人,咱們得去莫家莊,真巧,那裏的幾名高姓者都是流民。”
樊大堅長歎一聲,“又回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