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笑着迎上去,果然是在西廠見過的一名閹宦,名叫霍雙德,比汪直大不了幾歲,深受信任。
“霍主管。”胡桂揚拱手相迎。
霍雙德卻是一臉冷漠,“别跟我嬉皮笑臉,廠公派我來對你說話,咳嗯,‘胡桂揚,你小子真是膽大包天,敢在通州鬧事,通州若有一點變故,你有十條命也不夠補償。’”
“就這些?”胡桂揚沒有害怕,反而以爲說得太輕了。
霍雙德眨眼,胡桂揚領會,拱手道:“是是,廠公說得對,我一定痛改前非,請主管回去代我解釋幾句,等我過幾天返京,一定親自去磕頭請罪。”
霍雙德點頭,表示這樣就可以了,“就站在這兒說話嗎?通州巡捕營誰管事?”
天色将暗,普通衙門快要關門了,負責夜間巡邏的巡捕營卻正是兵來兵往的時候,衆多将官、文吏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一是不願擔負責任,二是不敢招惹西廠與錦衣衛。
霍雙德這麽一叫,一名地位高些的文吏不得不出面,帶笑相迎,聲稱都督同知陳大人不在營内,出城巡視運河去了。
“啊,我也沒什麽正經事,奉廠公之命,來這裏痛斥校尉胡桂揚,該說的都說了,你們也都聽見了,快給我找間房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就回京。”
文吏如釋重負,立刻安排房間,就在胡桂揚住處的隔壁,随從人等另有安排。
油燈燃起,外人退下,霍雙德坐在凳子上,重新打量胡桂揚,“你膽子真是不小啊。”
“這句話廠公已經當面對我說過了。”胡桂揚笑道。
“行了,說正經事,廠公讓我來問,你跑到通州是何用意?何百萬躲在這裏嗎?爲什麽别人送回的消息都說何百萬、聞家人藏在京南一帶?”
“對啊,别人都說何百萬在南,我偏偏來東,爲什麽?因爲何百萬這人神出鬼沒,有關他的消息必須反着聽。”
“反着聽?那你怎麽不去北邊?”
“呵呵,哪邊都能去,可我掐指一算,覺得通州妖氣最重。”
“少來,我知道你不相信這一套,廠公要的是實話,你好歹說幾句,讓我帶回去。”
胡桂揚想了一會,“好吧,我說實話,有個叫關達子的人,表面上是通州衛官兵,暗地是橫行京南的強盜。”
“我知道,你把他殺了,沒人追問此事。”
“關達子之死并不簡單,他身上有一封信,是聞家莊寫的,肯定與何百萬有關。”
“嗯,這封信我也聽袁茂說過了,然後呢?”
“關達子與何百萬有聯系,他們那夥強盜都是通州衛軍籍,所以我要來詳細調查一番。”
“有點道理,你查到什麽了?”
“不少,首先,關達子一夥原來一直受都督同知陳大人的包庇……”
霍雙德擺手,“這事輪不到你管,除非你能找到證據,說陳大人與何百萬勾結,但我相信你找不到,陳大人或許包庇強盜,卻絕不會收容朝廷欽犯。”
“這算是霍主管的保證嗎?”
“去,我保證什麽?總之,除非有證據表明何百萬就藏在這裏,否則的話,不準你碰陳大人,明白嗎?”
胡桂揚面露難色,霍雙德瞪眼道:“嘿,你還敢猶豫……這不是我的命令,而且廠公也是爲你着想:陳逵不好惹,他若是一怒之下把你剁了,頂多罰俸幾月,廠公也沒辦法替你申冤,你就白死了。”
胡桂揚笑道:“宮裏是不是特别喜歡手段狠辣的官吏?陳逵如此,廠公……也是。”
霍雙德臉色一沉,“胡桂揚,你可有點越界了,有些事情不是你該想、該說的,老實查案,争取立功受賞,這才是你的本分。”
“霍主管說得對。”胡桂揚繞了半天,終于想到該怎麽說了,“我得到消息,關達子一夥在京城鐵家莊有一處地窖,藏着許多東西,如果我猜得沒錯,在那裏能找到何百萬的線索。”
這番言辭一點都不嚴謹,霍雙德卻是兩眼一亮,“關達子爲盜多年,想必積蓄不少。”
“肯定少不了。”胡桂揚立刻心領神會。
霍雙德突然笑了起來,“你啊,也不知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
“再怎麽着,也聰明不過霍主管、汪廠公,要不然,我怎麽隻是一名小小的校尉呢?”
霍雙德拍桌而起,“你打算怎麽辦?”
“我已經拿到供狀,證明鐵家莊私藏盜匪,随時都能抓人,隻是不知道該向哪個衙門要兵。”
“供狀穩妥嗎?”
“都在這兒呢。”胡桂揚拿出懷中的那摞紙張,“七名人證也在,鐵家莊藏污納垢,攻下之後,連物證也全了。”
霍雙德接過供狀,看都不看,直接放入懷中,想了一會問道:“你要兵多少?”
“三千。”
“你想造反哪?一千,最多一千。”
“一千應該夠了,但是要速戰速決,點兵之後立刻出發,以免消息洩露,大鐵錘也是軍戶,與通州這邊肯定聯系不少。”
“放心,這些我懂。”霍雙德多看胡桂揚兩眼,對這名校尉,他可有點不放心,“你……懂規矩吧?”
胡桂揚笑道:“我隻求立功,攻下鐵家莊之後,以收集物證爲要務,至于地窖裏的東西——不義之财,散之有益。”
霍雙德笑了,“這麽看來,你是真聰明。行,我今晚就給你找兵,明天一早出發。”
“有勞霍主管。”
“有件事,攻莊的時候,你不能跟去。”
“嗯?那我怎麽收集物證,還有地窖……”
“你找個可靠的人做這些事情,你是南司校尉,雖然借調到西廠,本職也不是抓捕強盜,等莊裏發現何百萬的線索,你再去不遲。”
“好吧。”胡桂揚隻能同意。
霍雙德也不說自己去哪調兵,出屋去了,胡桂揚也回自己房間,袁茂和樊大堅都在等他,一見面就問:“沒事吧?”
“沒事,明天一早,這邊發兵一千前去攻打鐵家莊。”
兩人目瞪口呆,樊大堅豎起右手大拇指,“佩服,佩服。”
“但我不能跟去,袁茂,你去一趟。”胡桂揚将重要的事情說了一遍,“大鐵錘勾結強盜之事,肯定能坐實,問題不大,你要好好搜索地窖,尋找何百萬、聞家莊的線索,金銀珠寶留給霍雙德,其它東西,隻要是特别一點的,都帶來給我。”
“都給霍雙德,咱們……不留點嗎?”樊大堅心有不甘。
“關達子他們大手大腳,能有多少積蓄?給他無妨,以後還用得着他。”
樊大堅不吱聲,心裏還是覺得可惜。
袁茂願意領命,但是對胡桂揚的話仍有幾分懷疑,“你真相信鐵家莊裏有線索,還是借機替高家村報仇?”
“你就當兩者兼有吧。”胡桂揚笑道。
“可是……我不明白爲,你又不欠高家村什麽。”袁茂這一天心裏都不踏實,總想着這件事,對他來說,這很重要,如果胡桂揚一心要爲個女人報仇,他可不願意再跟随下去。
胡桂揚臉上的笑容慢慢消退,“就當是替天行道吧,高家村将近兩百個人無辜喪命,總得立刻有個說法,否則的話,我真不明白自己忙來忙去是爲了什麽。建功立業?有吃有住我就滿足了;報仇雪恨?最想殺我的人是那班兄弟,他們都死了,我無仇可報,至于何百萬,找他的人成千上萬,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人不少。”
袁茂終于被說服了,拱手道:“明天一早我去。銀子已經還給關家了,我沒提你的名字。”
“嗯。”胡桂揚并不在意。
袁茂告辭,他得早點休息。
樊大堅沒走,“你說的不是實話。”
“哦,你覺得實話是什麽?”
“嘿,别怪我亂猜,你跟姓高的女匪……有一腿。”
“嗯?”
“别隐瞞了,胡桂揚,雖說我是道士,見過的人情世故隻比你多,不比你少。高含英爲什麽把你擄走,一關就是一個月?這一個月裏就什麽都沒發生?她又爲什麽把你放了,還幫你殺死聞家高手?”
“聞家高手不是她……行,你繼續猜。”
“我這可不隻是猜。”樊大堅笑道,一别心照不宣的鬼祟神情,“還有,高含英好歹是京畿一帶有名的匪首,知交少不了,家裏一出事,卻将親妹妹托付給你,啧啧啧,這份情義可不淺哪。”
“高含英看重的是莫家莊……”胡桂揚笑了,指着老道點了兩下,突然不想爲自己辯白了,“你這個老家夥。”
“哈哈。”樊大堅以爲胡桂揚承認了,放聲大笑,“沒什麽,少年心性,我能理解,反正大鐵錘也不是什麽好人,收拾就收拾了。”
胡桂揚笑着将老道推出房間。
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會,胡桂揚輕歎一聲,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功夫,他是越來越純熟了,以至于心中迷茫,快要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麽了。
片刻之後,他站起身,對自己小聲說:“人家想要你的命,你還在這裏胡思亂想,傻瓜,你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