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明白京城官民爲什麽甯肯繞遠也要走水路了,運河一通到底,直奔江南,用不着費心辨路,陸路雖然平坦,卻要一步一小心,稍一不慎就會錯過人煙。
前方路邊坐着一個人,低着頭,似乎在打瞌睡。
胡桂揚催馬過去,“勞駕,請問……”
胡桂揚彎腰仔細看了一眼,那竟然是一個死人,胸前有一大片幹了的血迹,成片的小蟲正在周圍飛舞。
“又來了。”胡桂揚挺身向遠處望去,除了一片片的野草與樹木,什麽也看不到,連小路也在數十步以外轉向消失。
他能嗅到“何百萬”的氣息。
又走出一段路之後,天完全黑了。
胡桂揚隻好跳下來,牽馬步行,努力辨認路徑。
前方有一小片光亮,胡桂揚加快腳步,走近之後看到一支插在泥土裏的火把,還有火光照耀的屍體。
屍體坐在地上,右臂擡起,手掌無力低垂。
胡桂揚歪身看了一眼,瞧見屍體背後綁着的十字架。
屍體所指的方向偏離本來就已狹窄的小路,指向荒野之中。
胡桂揚雙手配合着拔出火把,到處照了一下,果然有許多馬蹄印進入荒野。
“唉。”胡桂揚歎了口氣,轉身對馬說:“謝謝你馱我,自己找路回家去吧,找不到路——就随便投個明主吧,别跟江湖人混。”
胡桂揚邁步進入荒野,已經有馬匹踩出一條小路,他隻需跟着走就行,但是手裏必須有一支火把,否則的話,很快就會迷路。
“江湖、江湖……”胡桂揚嘀咕着,覺得江湖路真是難走。
火把滅了。
胡桂揚原地站了一會,以便适應夜色,接下來的路隻好走得更慢一些。
前方又有火光,胡桂揚幾乎要歡呼雀躍了,立刻跑過去。
又是一支火把與屍體,同樣指明了方向。
胡桂揚拔出火把,多看了屍體一眼,發現有些眼熟,仔細回憶,想起這是在莫家莊見過的一個人,曾經跟他一塊前往西馬屯鐵家莊。
前方的路越來越難走,腳下時不時有水滲出,胡桂揚想起老頭兒曾經說過,南方有一片沼澤,看來他正在進入其中。
這回沒等火把熄滅,他就又看到新的火光。
躺在地上的不是人,而是一匹馬,一條腿被生硬地掰直,指着一個方向,路上照樣有馬蹄踩踏過的痕迹。
那些人昨天進入沼澤,想必已經走遠,胡桂揚拔出新火把,疑惑它們是誰放置的。
又走出一段路,前方豁然開朗,胡桂揚毫無防備,感覺就像是從洞穴裏突然走出來。
空地原先也是野草從生,如今都被壓倒,上面橫七豎八地躺着十幾具屍體,周圍卻沒有任何火把。
胡桂揚站了一會,拿着手中的火把挨個照亮屍體的面孔,又看到幾個眼熟的人,有兩位應該來自鐵家莊。
這裏曾經發生過混戰,原先隻是偶爾發生小沖突的隊伍,到了這裏之後似乎不願再忍,終于大打出手。
胡桂揚繞着空地走了一圈,發現無路可走,各個方向都有踩踏的痕迹,可能是馬匹驚散時造成的。
胡桂揚以左手托着右肘,盡力将火把舉高一些,大聲道:“出來吧,都把我引到這裏了。”
沒人應聲,胡桂揚原地轉了半圈,突然看到對面的草叢中站着一個人,或者是蹲着一個人,因爲那人比草叢高不了多少,險些被他錯過。
“嘿,你不是鬼吧?”
那人走出草叢來到空地上,原來真是站着的,隻是個子十分矮小。
“是你在路上留下的火把?”
矮子點點頭,此人個子雖小,頭卻很大,即使在黑暗中也很醒目。
“給我留的?”
矮子又點頭。
“你怎麽知道我會走這條路?”
矮子搖頭。
胡桂揚不耐煩了,“你能說句話嗎?”
“染血了?”
胡桂揚愣了一下才明白對方的意思,“你是說機匣‘飲紅’?”
“對。”
“你是聞家人?”
“算是吧。”
胡桂揚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他的左掌受傷嚴重,已經沒辦法操縱任何機匣,右手勉強能用,但是來不及将懷裏的“靈缈”套上,而且“靈缈”的威力太少,稱不上是利器。
“我來了。”胡桂揚笑道,順手扔掉火把,地面潮濕,火把很快熄滅。
除了天上的星月,再無光亮。
矮子向前走來,胡桂揚悄悄伸右手入懷,拿出機匣,放在身後,慢慢推開,将四指放進去。
就這麽幾個動作,他已經感覺到右臂疼痛,傷口大概又綻開了。
“我沒有惡意。”矮子停下。
“我也沒有。”胡桂揚忍痛笑道,“我連你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聞空壽,空蕩的空,壽命的壽。”
胡桂揚長出一口氣,其實是要宣洩手臂上的疼痛,“終于碰見一個不字輩以外的聞家人,你是長輩還是晚輩?”
“空、滅、不、苦,我是長輩。”
“原來如此。”胡桂揚覺得手臂越來越疼,操縱機匣并不容易,手指力道必須保持似有似無的狀态,如此一來,胳膊則要一直緊繃,對傷口極爲不利。
“你受傷了?”
“給‘飲紅’染血可不容易。聞不經是你什麽人?”
“算是徒孫吧,但他師父不是我教出來的。”
“明白,聞氏一定是個大家族。”
“百十口人。”
“嘿。”
“你應該處理一下傷口。”矮子瞧出胡桂揚的不對勁兒。
“不急。咱們是先打一架,還是先說明白?”
“我不是來找你打架的。”
“那就說吧。”
矮子聞空壽卻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事情比較複雜,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不着急,你可以先從眼前的事情說起,前面的人還活着嗎?都去哪了?”
“我還是先從‘飲紅’說起吧。”聞空壽沒有接受建議。
“請便。”
聞空壽又沉默一會,“你見過皇帝嗎?”
“怎麽變成你提問了?”
“這樣比較好解釋。”
“沒見過。”
“那你相信皇帝存在嗎?”
“當然。”胡桂揚莫名其妙。
“爲什麽?”
“爲什麽?這還用問爲什麽?因爲……有皇宮、有朝廷、有聖旨、有太監,許多東西都能表明皇帝就在宮裏。”
“但你不相信神仙存在。”
“不相信,因爲我沒看到仙宮、天庭這類東西,所謂的仙術又都是騙人的。”
“嗯,設想有這樣一些人,從小就耳濡目染,相信神仙……”
“不用設想,我周圍盡是這種人。”
“對,但這些人隻是聽别人說、看書上的記載,離完全相信總是差着一步。”
“親眼所見那一步?”
“對,其實你也不會完全相信皇帝的存在,皇宮裏完全有可能是空的,由太監照常頒布聖旨……”
“跟皇帝沒關系,說你的事情吧。”胡桂揚打斷對方。
“好,回到聞家,我們百十餘口人從小學習天機術,沉浸于機匣之中,時間久了,心裏免了會有一點疑惑:它究竟是天人留傳下來的仙術還是凡人所創造的技藝?”
胡桂揚沒有插話,因爲他也有同樣的疑惑,機匣算是器械,但在某些方面,尤其是加入玉佩之後所能顯示的種種功效,隻用器械是沒法解釋的。
“大家争論不休,時間久了,分裂成仙凡兩派,一派傾向于仙術,一派以爲這隻是技藝,隻是有些地方還比較神秘。”
“我肯定加入凡派。”胡桂揚笑道,他的觀點與凡派确實一樣。
“我也是。”
“你是凡派?”
“對。”
“不故弄玄虛?”
“凡派最厭煩的就是故弄玄虛。”
“傳我天機術的那一位也是凡派?”
“對。”
“可他自稱神仙。”
“他自稱名叫‘神仙’,這樣能免去許多解釋。”
“你接着說,‘飲紅’就是仙派造出來的吧?”
“正是,他們有一整套說辭,染血七人之後,經曆者就會更加相信這是仙術。”
胡桂揚回想聞不經的樣子,開始有點相信對方的話了,“所以我應該被殺死。”
“嗯,過關的人應該是聞不經,而不是你。”
“呵呵,聞不經其實非常相信天機術就是仙術,以爲我隻是一個普通凡人,所以他不肯使用更厲害的‘法術’,隻肯用‘飲紅’,結果被我殺死。”
“這正是我們凡派最擔心的事情,仙派過度迷信之後,反而會暴露弱點。唉,真希望所有人都能親眼看到聞不經的下場。”
“我親眼看到了,但那沒什麽用,信的人仍然相信,不信的人總也不信,聞不經沒有醒悟,其實他最後是自殺的,就爲了實現染血七人。”
聞空壽沉默的時間更久一些,然後長歎一聲,“必須讓仙派醒悟,這就是我引你來的原因。”
“我不幹涉你們聞家的糾紛,沒這個本事,也沒有興趣。”
“可你學了天機術。”
“我沒求任何人教我,‘神仙’自己找來的,話說他又是怎麽選中我并且找到我的?”
“何三塵推薦的你。”
胡桂揚心一沉,“她在哪?”
聞空壽指向沼澤深處,“離此不遠,正被許多江湖人包圍,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胡桂揚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奪寶”,奪的就是何三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