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南鎮撫司長官名叫朱恒,最愛講的一個故事就是自己的祖父如何因爲一點疏忽,導緻全家失去皇家屬籍,以至于他隻能依靠自己的努力博取功名。
聽衆通常是南司下屬,自然隻能附和,并用各種方式表達相信與期盼,以爲要不了多久,朱大人就能重歸皇籍,封公封侯不在話下。
爲了這個“不久”,朱恒等了足足二十年,最後等來的是一位年輕人。
年輕人名叫梁秀,二十多歲,相貌确有幾分秀氣,腰細如纖弱女子,無論是站是坐,身子總有一點歪斜,完全不像武人,可就是他,将要代替朱恒擔任南司鎮撫。
即使心中五味雜陳,朱恒還是得笑臉相迎,并且執下屬之禮,從今天開始,他就是一名普通百姓了,在錦衣衛任職數十年,卻落得這樣一個下場,他不服氣,還沒走出衙門,就已預感到自己的後半生将要活在無盡的悔恨與懊喪中。
“南司不好管哪。”朱恒忍不住想給新人一個下馬威,同時也想在這張屬于自己的椅子上多坐一會,“這些年來,南司雖然沒有立過顯赫的功勞,但也從來沒有犯過錯誤,放眼整個錦衣衛,能做到這一點的唯有南司。”
梁秀站在桌案前,心裏已經有點不耐煩,笑道:“是啊,無功無過就是南司這些年來的狀況,在下奉命掌管南司,就是爲了改變現狀,讓南司重新煥發生機,如宮中所言,‘不怕做錯事,就怕不做事。’”
朱恒很尴尬,慢慢站起來,屁股下面是他捂熱的椅子,就算要讓出去,也要等它稍涼一些,“南司的确需要梁大人這樣的年輕人,我老了,不中用啦,相信在梁大人的掌管下,南司必定早立奇功。”
梁秀親自上前,扶着老鎮撫繞過桌案,“老大人休要見怪,年輕人魯莽,我這個人就是不會說話。其實我也知道掌管南司極難,老大人可不能就這麽撒手不管,以後遇到事情,我還得經常去府中請教呢。”
“不敢不敢,老朽拙見,唯梁大人采擇。”
兩人越發地客氣,梁秀親自送到錦衣衛大門口,看着前任大人落寞遠去,輕哼一聲,“老家夥。
新官上任第一天,梁秀還沒想好要點哪一把火,所以沒有招見全體下屬,而是進入公堂,坐在朱恒剛剛讓出來的椅子上,處理日常公文,一件一件看得非常仔細。
書吏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打着絕不能引火上身的主意,未得發問,一個字也不多說,連呼吸都要小心控制。
梁秀慢慢皺起眉頭,“南司每年費銀無數,做的事情就是修修房屋和盔甲?”
“回大人,南司主管錦衣衛軍匠,修葺……”
“我知道南司是做什麽的。”梁秀冷冷地說,“可我來這裏不是爲了這個,南司的另一個職責呢?爲什麽我在公文中一個字也看不到?”
書吏小心回道:“大人是說尋仙訪道吧?南司雖負此責,但是線索太少,一年到頭也沒有幾次公幹,所以……”
“嘿,南司的‘無功無過’就是這麽來的?”梁秀拿起一份文書,“這個叫胡桂揚的新任校尉來了嗎?”
“回大人,胡桂揚理應今日到任,不知爲何遲遲未至。”
“恃功而驕。等他來了之後,讓他多等一會。”
“是,大人。”
梁秀低頭繼續看公文,書吏稍稍松了口氣,新官的火燒到新校尉身上,對整個南司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胡桂揚午後才趕到錦衣衛,帶他前往南司的小吏對他頗爲好奇,多看了幾眼。
胡桂揚并不奇怪,上次他來錦衣衛的時候還是抓捕妖狐的大功臣,突然之間,兄弟紛紛亡故,他則失去“試百戶”的身份,成爲一名普通校尉,外人免不了會生出諸多猜測,隻是事關宮中秘密,誰也不敢多問。
新任校尉必須拜見本司鎮撫之後,才算真正到任,胡桂揚被留在門房裏,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進進出出的人不少,誰也說不清鎮撫大人什麽時候才有空。
“我還是來早了。”沒人時,胡桂揚自語道,心裏回想袁茂介紹的南司情況。
義父趙瑛雖在南司任職十幾年,卻一直遊離其外,隻受頂頭上司袁彬的節制,對本司情況了解不多,從來不向義子們提起。
過去幾年裏,袁茂差不多天天泡在錦衣衛衙門裏,對南司的了解反而更多一些。
“南司鎮撫朱恒是個老頑固,醉心于尋仙訪道,早年間頗受先帝賞識,可是所尋之人沒有一個管用,當今陛下登基以來,他變老實許多,除了每年派人去名山名刹走訪一圈,什麽都不做了。而且這個人視南司檔案爲至寶,輕易不肯示人,你義父磨了那麽多年,隻能看到一小部分。袁大人身爲錦衣缇帥,也沒辦法全部調看。”
“南司下屬天幹十房,這些年來人才凋零,十分缺人,但是各房都有強大的靠山,外人水潑不進,看你有什麽辦法能過朱恒這一關,将我們三人弄進去吧。”
胡桂揚沒什麽特别的辦法,隻能利用衆人對自己背景的揣測,據理力争,實在不行,就是耍賴也得達成目的。
“胡桂揚,可以去見鎮撫大人了。”一名小吏進來冷淡地說,似乎沒将他的“神秘”背景太當回事。
胡桂揚起身,心裏準備了五套說辭,每一套都能應對不同狀況。
隻有一種狀況他沒料到,南司鎮撫竟然是個年輕人,而不是袁茂之前介紹過的“老頑固”。
小吏引見之後随即退出,鎮撫大人伏案奮筆疾書,除了一聲“嗯”,連頭都沒擡過。
胡桂揚呆住了,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南司位于錦衣衛衙門的一角,占地不大,公堂隻是一間極普通的屋子,最多的擺設是大量雕像與器物,佛道巫鬼等各路神妖和諧相處,既溫馨,又詭異。
鎮撫大人仍不擡頭,胡桂揚開口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南司立下如此奇功,大人高升指日可待。”
梁秀總不能裝作聽不見,放下筆,“南司何喜之有?”
“南司尋仙訪道,爲的就是找到長生不老之術,瞧大人的容貌不過三十幾歲,想必是已經返老還童,這豈不是奇功一件?可以說是亘古未有。”
梁秀今年二十五歲,比胡桂揚大不了多少,聽到這番話,不由得微怒,臉上卻露出笑容,“早有人提醒過本官,說你伶牙俐齒,果然名不虛傳。原任鎮撫朱大人今日離職,本官乃新任鎮撫梁秀。”
胡桂揚拱手笑道:“那我的恭喜也沒有錯,新官上升,更是南司喜事。”
梁秀稍稍探身,盯着胡桂揚看了一會,“你是新人。”
“我是新人。”
“我是新官。”
“大人是新官。”
“既然如此,咱們就該開誠布公、彼此扶持,努力革除南司老态,不求建功立業,但求無愧于皇恩浩蕩、國家俸祿。”
“太好了,大人簡直說到我心坎裏了。”胡桂揚上前一步,“大人需要我做什麽?”
“暫時還沒想到。”梁秀低下頭。
“那就等大人想到了再說。”
“嗯。”梁秀露出逐客之意。
胡桂揚卻不是那種見機行事的人,又上前一步,“我已經想到了,請大人先扶持我一次吧。”
梁秀再次擡頭,冷冷地看着新校尉,雖然年輕,他也算是在官場裏摸爬滾打過,從來沒遇到如此厚顔之人。
胡桂揚全不在意,笑道:“我認識三位奇人,個個身杯絕技,希望帶入錦衣衛,随我一起查案。”
梁秀眉頭微皺,“查案?查什麽案?”
“妖狐案。”
“妖狐案已經完結,即便後續查案,也用不到你,自有北司負責。”梁秀低頭繼續處理公文,過了一會,沒聽到腳步聲,擡起頭來,發現胡桂揚離自己更近了,正歪着腦袋饒有興緻地看着他,“你可以退下了。”梁秀加重語氣。
“看來大人的靠山不是汪直。”
梁秀大怒,“我的靠山……小小一名校尉,也敢在本官面前提什麽‘靠山’?”
“我随便一猜啊,大人能來南司,靠山必然也是宮中權宦,不像是汪直,難道是汪直的對頭?可這些太監應該……”
梁秀拍案而起,“胡桂揚,先弄清你自己的身份,這裏不是趙家大院,沒有人會縱容你胡鬧!”
胡桂揚攤手笑道:“瞧,這才是大人所說的‘開誠布公’,既然互相厭惡,不妨明示,今後也好改善。”
梁秀眉毛上揚,身子卻歪斜得更嚴重了,“你也配‘厭惡’我?胡桂揚,别以爲你立過功勞,就能一步登天,你現在是南司的小小校尉,全受我支配。”
話說到這裏,梁秀反而收起怒容,重新坐下,拿起筆,微笑道:“南司十房,癸房正好缺人,你去那裏辦事吧。既然你有靠山,推薦幾個人進錦衣衛這種小事,自然用不着我的同意。”
“謝謝大人。”胡桂揚有一副怪脾氣,同時也有一副好脾氣,高興地告退。
門外一名小吏帶胡桂揚去往癸房。
這裏真像是“鬼房”,一間小小的屋子,布滿了灰塵,好像幾十年沒進過人了,桌椅闆凳破爛不堪。
“癸房的職責是什麽?”胡桂揚問。
“職責?呃……清掃房屋吧。”小吏不太确認地說。
胡桂揚撇撇嘴、點點頭,“那就從掃地開始,從裏到外都掃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