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還很年輕,不懂那麽多大道理,隻明白一件事: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來自于恩寵。
皇帝恩寵萬貴妃,萬貴妃恩寵汪直。
汪直還記得,當他第一次聽說萬貴妃比皇帝年長十幾歲的時候,着實吓了一跳,當時他更小,口無遮攔,居然當着貴妃的面說:“貴妃娘娘好運氣,竟能獨得寵幸這麽多年。”
不隻貴妃,周圍人的臉色都變了,每個人都在想,這個小閹宦要完蛋,自己是默不作聲獨善其身,還是開口說點什麽,以求能得到貴妃的賞識?
不等任何人開口,汪直繼續道:“陛下對娘娘的愛從古至今也沒有第二例了吧?真不知道我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居然能親眼見到。”
再年長個兩三歲,這些話也未必有效,有些話就隻能由孩子來說,而且是天真無邪、看上去一點心機也沒有的孩子。
汪直年紀小,相貌長得也小,十二三歲了,看上去還不到十歲,眼裏滿是真誠,還有數不盡的羨慕與崇敬。
沒人相信這個孩子懷有心機,連他自己都不信,不管過去多少年,無論是對外述說,還是在自己的回憶中,那個孩子當時所說每一句話、表露出的每一種情感都是發自内心的。
通過萬貴妃,汪直見到了年輕的皇帝。
他保留了口無遮攔的習慣,常常辭不達意,連皇帝也笑話他不學無術,可他注意到的隻是皇帝笑了,而不是自己應該多學幾個字。
“天下讀書人那麽多,學問最高的都在給朝廷效命,被陛下摁在甕中捉了鼈,還缺我一個?我覺得陛下最缺的不是讀書人,是忠心人。”
“你覺得大臣不夠忠心嗎?”
“如果大臣忠心,娘娘就不會隻是貴妃。”
這樣的對話,皇後當然不會喜歡聽,傳到萬貴妃耳中,她卻很高興,皇帝一笑置之,事後将小閹叫來,訓斥了一頓。
即使隻有十幾歲,汪直也能聽出來,皇帝的訓斥當中還是有一絲信任在裏面的。
從那以後,汪直不是侍候萬貴妃,就是陪着皇帝,很快,他發現自己與皇帝還有一個共同愛好——騎馬。
汪直喜歡騎馬,再烈的馬他也敢騎上去,好幾次被摔得七葷八素,逗得圍觀者哈哈大笑,他卻全不在意,爬起來還要再上。
皇帝也喜歡騎馬,常說太祖是馬上皇帝,自己隻有騎在馬背上,才能稍稍體會太祖開基建業之不易,庶幾不會忘本。
因爲愛騎馬、會騎馬,汪直年紀輕輕就被任命爲禦馬監掌印太監,在宮裏這是一個極大的官兒,對汪直來說,隻是意味着能騎更多的好馬,而且絕不藏私,每次發現好馬,總是迫不及待地告知皇帝,踴躍之情,仿佛少年要讓最好的朋友親眼看到自己的得意之舉。
禦馬監還有一支小小的軍隊,從将到兵都是閹人,汪直自然就是“帥”,在這裏,他結交了許多朋友,其中就包括雲丹。
增設西廠之後,汪直抓捕“貪官污吏”的勁頭兒一如他侍奉萬貴妃以及在禦馬監選馬,全無半點避諱,聽說有人做了壞事,不分官民,立刻拿來訊問。
妖狐案隻是他追查的諸多案件之一,沒想到,居然就栽在這上面。
“我知道自己得罪了許多人,可我不怕,也沒什麽可怕的,我替陛下辦事,抓的是壞人,得罪的人越多,說明我辦得越好啊。”在禦馬監,汪直說話的時候,别人都得安靜地聽着,尤其是在他興奮的時候。
汪直今天比較激動,因爲他覺得自己被冤枉、被陷害了,“隻有妖狐案,我出錯了。那個聞秀才聞不久,我隻見過三兩次,那還是設立西廠之前,我奉命微服私訪——我可以說微服私訪吧?反正我出宮查案,在城外的一家客店裏,聽到聞秀才在那痛罵貪官污吏,憋得臉都紅了。”
汪直長歎一聲,“店裏的人都不敢吱聲,躲着他走,隻有我事後找他聊天,結果他還真掌握着幾名貪官的證據,我一查,果然如此,于是就挺相信他的。”
汪直走來走去,這時停下腳步,問道:“我是不是挺傻?人家設好的套兒,我說跳就跳,連一點猜疑之心都沒有。”
“嗯,你是挺傻的。”胡桂揚說。
他上午進宮,直接被送到了内教廠,這裏是禦馬監勇士操練的地方,也歸汪直管轄,最近無事,比較冷清。
汪直愣了一下,笑道:“我沒瞧錯,你的膽子果然很大,别人不敢說的話,你敢說。”
汪直帶了幾個人過來,全都守在外面,他一個人進屋,也不怕危險。
“敢說話沒什麽,敢做事才叫大膽。”
“有道理,我就是因爲敢做事,才被大臣忌憚,結果被參了一本,我真是納悶,我抓的都是貪官、壞官啊,這些大臣怕什麽呢?”
“改天大臣們打算殺壞太監、貪太監的時候,看你在不在意。”
汪直又是一愣,“我應該早把你叫進宮來。”
“我來了,但不是爲了陪你說話。”
胡桂揚越顯狂傲,汪直卻不怒反笑,“對,是爲了抓捕真正的妖狐,洗刷我身上的污名。”
胡桂揚搖頭,“我根本不在乎你的污名,我要抓妖狐,是爲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我會不顧一切地查案,不管牽連多廣、多高,就算萬貴妃和皇帝,也不能阻止我查下去,除非殺了我。”
汪直更高興了,“我沒看錯人,放心,我放你進宮的,出事了我頂着,你盡管放手去查。”
“好。”胡桂揚一直坐着,這時站起身,“我要見李子龍。”
“你爲什麽一直想見他?現在已經證實,李子龍隻是一個江湖騙子,與妖狐沒有關系,倒是有幾名太監被他哄得五迷三道,竟然帶他進宮,甚至登臨萬歲山!”
汪直打量胡桂揚,忘了自己剛剛給予的承諾,“我可不會犯類似的錯誤,你隻能留在這裏,除非有我陪同,一步也不準外出,查案之後,即刻出宮。”
“李子龍偏偏在去年妖狐現身之後幾次混進皇宮,我覺得絕非巧合。李子龍哄騙了太監,或許妖狐哄騙李子龍,利用他潛入皇宮,不知藏身何處。”
汪直想了想,“你說得有點道理,可是來不及了,李子龍已經人頭落地。”
“嗯?什麽時候?我在外面可沒聽說。”
“一個月前了,過一陣子大概會通知外面。”
胡桂揚眉頭微皺,“如此說來,雲丹一直在騙我喽?”
胡桂揚早就說要見李子龍,雲丹承諾去辦,聲稱一兩天之内就能将李子龍帶出宮,結果等到的卻是死訊。
“不能說是騙,李子龍之死還是個秘密,雲丹并不知情,要說騙,也是我騙你,是我告訴雲丹再等兩天就能把李子龍帶出宮,我以爲這樣一來能讓你加緊查案,沒想到妖狐自己蹦出來了,還是我的人!”
汪直罵了一句髒話。
“你見過聞秀才了?”
“沒有,聞秀才關在錦衣衛,我現在甚至不能出宮,哪還能見犯人?”汪直恨恨地說。
胡桂揚盯着汪直左看右看。
“幹嘛?有什麽不對勁兒?”汪直心裏有點發毛。
“陛下爲什麽……沒将你關起來呢?”
“因爲陛下相信我隻是一時失察,被妖狐騙過,但是忠心未變,所以隻是取消西廠,罰我不準出宮。”
“對,我就是對這件事好奇,陛下爲什麽如此相信你呢?”
汪直有點不高興,“你什麽意思?我不配受到陛下的信任嗎?”
胡桂揚重新坐下,笑道:“聞秀才被捉,兩個人受影響最大,一個是袁大人,但他保住了官位,隻是再難回錦衣衛,另一個就是你,西廠被裁、不準出宮,在這件事中,你受損最大,所以你才是聞秀才的主要目标。聞秀才爲什麽非要陷害你,我猜其中必有原因,而這與陛下的信任不無關聯。”
胡桂揚一口一個“你”,汪直對此卻不生氣,點了點頭,“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陛下爲什麽信任我,大概是……都愛騎馬吧?”
胡桂揚當然不認爲這會是真正的理由,轉而問道:“李子龍死了,當時被他哄騙的那幾個閹宦呢?”
“都殺了,還有幾個被發配到南京,他們隻是倒黴,沒看好門戶,根本不認識李子龍。嘿,如果你混進皇宮的消息傳揚開,也得有幾個倒黴蛋兒要去南京了。”
話是這麽說,汪直的語氣卻很輕松,一點也不認爲自己會是“倒黴蛋兒”。
“你還需要什麽?”汪直又問。
胡桂揚進宮了,卻發現沒什麽可調查的,想了一會,“我要一桶熱水洗澡,還要一桌好酒好菜,再要一床幹淨厚實的被褥。”
“這些都沒問題。”汪直目露期待,似乎以爲胡桂揚下一句話就能指出真正的妖狐是誰。
“除了禦馬監,你還有什麽職責?”
“陪陛下聊天,還有服侍萬貴妃,不管我當多大的官兒,都是萬貴妃身邊的小太監。”
“聊天、萬貴妃……聊天、萬貴妃……”
胡桂揚反複念叨,汪直提醒道:“萬貴妃不是你叫的,提到娘娘的時候,你在心裏想一下就好了,不要說出來。”
“從斷藤峽進宮的人,除了你,還有多少?”
“其實不多,大部分都在外面守陵、看園子,宮裏也就幾十位。”
“從去年妖狐現身以來,有人被殺嗎?”
汪直搖頭,“沒有。”
胡桂揚稍感失望,又換一種問法,“有人亡故嗎?任何原因都算。”
“有,不隻一位,宮裏這麽多人,每年都會有過世者,但是跟斷藤峽一點關系沒有,咱們這批人還都年輕呢。”
胡桂揚很失望。
“你還有什麽招?”汪直沒有失望,他的希望都在胡桂揚身上。
“那就剩最後一招了。”胡桂揚擡起頭,“你得将我進宮的消息散布出去。”
胡桂揚還真就隻能利用自身查明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