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百萬喝了一口茶,擡頭道:“我正好要搬家,胡公子願意跟我走一趟嗎?不遠,就在南邊,離我的舊家隔着幾條胡同。”
“你不怕被街坊認出來?”
“呵呵,我又沒有受到通緝,被認出來又有何妨?”
“官府沒在找你嗎?”胡桂揚很奇怪,五哥胡桂猛明明已經知道何百萬的真實身份,而且率兵攻破所謂的朱雀神殿,理應通過官府繼續緝拿漏網之魚。
“胡公子還不知道嗎?火神教的人都已獲釋,一人未損。”
“我隻知道你兒子出來了。”
“其他人很快也沒事了,畢竟我們沒有爲非作歹,隻是聚在一起祈請真火。”
胡桂揚不相信事情會這麽簡單,何百萬笑道:“當晚被抓的一百多名信徒當中,大都是火行的知名工匠,許多人世代爲皇家效勞,把他們都關在牢裏,宮裏連木炭都快不夠用了。”
何百萬什麽也不帶,走出宅院,站在門外張望幾眼,然後向胡桂揚招手。
胡同裏沒人,走到神木廠大街以後,胡桂揚問:“既然官府放人,你在躲誰?”
“一直以來,我們火神教都藏在暗處,被你五哥一鬧騰,公開于天下,人是放了,秘密卻沒了,我們要防着那些還在暗處的對手。”何百萬邊走邊說。
胡桂揚沒再追問,也不關心。
何百萬沒有走東西向的神木廠大街,穿越大小胡同,一路向南,期間經過保慶胡同的家,沒有停留。
路越走越窄,周圍的房屋也開始低矮,橫七豎八地亂建。
何百萬突然止步,問道:“胡公子覺得這一帶怎麽樣?”
“雜亂。”
“對,此地離神木廠大街不過兩三裏,離京城四五裏而已,就已亂成這樣,胡公子來過這裏嗎?”
胡桂揚點頭,“來過一次,具體是哪我不記得,當時是跟着義父抓捕一名妖僧,他躲在一戶人家裏,接受信徒供奉,胃口太大,逼得幾名信徒家破人亡。可我們來抓人的時候,恰恰是這些信徒反抗最爲激烈,拼死也要保護妖僧。”
“呵呵,這是常有的事情,越是山窮水盡的時候,越不能承認一直以來的錯誤,否則的話,自己就将一無是處,除了自盡,沒别的選擇了。”
胡桂揚對這種事情早看開了,笑了笑,說:“這裏離京城隻有四五裏?”
“這還是按走路計算,如果沒有房屋阻擋,離得更近。”
“你要在這裏躲避?”
“老實說,這裏并不安全,暗中的敵人在這裏的眼線可能比城裏還要多,但我要冒次險。”
說話間,何百萬拐進一條不長的死胡同,輕車熟路,推開一戶人家的柴門,院裏有三間并排的草房,他掏出鑰匙,打開正房的門。
屋裏十分黑暗,胡桂揚适應了一會才能看清屋裏的擺設,正對面是炕,空地擺着一張方桌,周圍是幾張長凳,牆上挂着破舊的衣物。
何百萬請胡桂揚坐下,“我去燒點水。”
“不必了,還是先說正事吧。”
何百萬坐到對面,“天子腳下,不過數裏之遙,就有如此雜亂之地,雖有裏正,卻從來不管事,巡城兵丁十天半月來一次。大量貧窮百姓聚居于此,中間或有一二匪徒,一旦招來官府,百姓必然倒黴。”
“此乃藏污納垢之地,據我所知,朝廷一直有意整頓,隻是沒來得及動手。”
“呵呵,此地的确藏污納垢,可胡公子想過沒有,天下有多少這樣的藏污納垢之地?”
“嗯?”胡桂揚沒太明白何百萬的意思。
“從南到北,從西到東,我走過不少地方,見過無數大城小鎮,直到受高人指點,才發現習以爲常的事情當中藏着另外的真相。”
“你所謂的真相是什麽?”胡桂揚笑着問,他聽過許多貌似有理的奇談怪論,早在心裏做好“迎戰”的準備。
“大家都說天下是朱家的,可朱家真正掌握的地盤有多少?”
何百萬一開口就帶有大逆不道的嫌疑,胡桂揚沒接話,隻是笑看對方。
“皇宮威嚴整肅,全歸皇帝所有。出了皇宮,威嚴少一些,整肅也差一些,可是有王府、有貴邸,街道上官兵巡視,出了一隻妖狐就是轟動的大事,也算是皇帝的地盤。出了京城,道路變窄,房屋變矮,人也變雜了,有些地方還好,官府照看得到,可是有大片區域屬于法外之地。”
“嗯。”胡桂揚大緻明白他想說什麽了。
“在城裏、在保慶胡同,我不敢提‘皇帝’兩字,在這裏,我敢,但是隻能在屋裏,在路上不行。胡公子若是願意再往南走走,不用太遠,十裏足矣,随便談論皇帝,根本沒人在意。再遠一點,三五十裏,痛罵皇帝不僅不會得罪,還能赢得一片贊揚。”
胡桂揚笑道:“再往十裏以外,可就沒什麽人了,至于三五十裏,那是飛鳥走獸的地盤。”
“皇帝管得了飛鳥走獸嗎?”
“當然不能。”
“所以天下并不都屬于朱家,真論起來,飛鳥走獸的地盤更加廣大,百倍于城鎮。”
“我是人,不是鳥獸。”
“對,可那些不願當朱家百姓的人,還有鳥獸之地可以投奔。”
“你是說那些占山爲王的反賊?”
何百萬笑道:“占山爲王是一條出路,除此之外,天下依然廣大,有足夠的容身之所。”
“那就是神仙了。”
“神仙有,但是太少,我說的就是尋常百姓,數以十萬、百萬計,遍布天下,卻不受官府管轄,不納皇糧,自給自足,這是另一個天下,無名無姓。”
“你說的是流民。”
“流民是官府的叫法,人家在山裏居住數代,甚至比太祖建國還早,怎麽會是‘流’民?”
胡桂揚皺起眉頭,“你究竟想說什麽?就算還有一百個‘天下’,跟我也沒有關系,跟你們火神教好像也沒有關系,我隻問你,是不是火神教弄出了那晚的雷鳴與白光?”
“是。”何百萬平淡地回道,好像這隻是一件極其不起眼的小事。
“爲什麽?”
“因爲你是火神傳人啊。”
胡桂揚苦笑道:“你們真拿火神傳人當回事啊?”
“此爲神谕,我們不敢有半點違背。”
“那直接讓火神救我好了,你們幹嘛摻和進來?”
“如果一切事情都交給火神,我們這些信徒豈不是成了擺設?火神指定了你,剩下的事情我們來做。”
胡桂揚雙手捂臉,“跟你們這種人,永遠也說不清。”
“何必說清?胡公子安心接受就是,你甚至不必成爲信徒,火神此舉必有深意,沒準就是要一個像胡公子這樣的不信者,才能實現火神的目的。”
胡桂揚仍然捂着臉,“再多看你幾眼,我怕我會忍不住動手。我現在明白何五瘋子對我的感覺了。”
“呵呵,我還是去燒點水吧。”
何百萬出去了。
胡桂揚放下手,雙肘支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前方牆上挂着的一件舊蓑衣,喃喃道:“義父是怎麽對付這種人的?我真是白跟義父這麽多年,竟然沒有注意到。”
何百萬拎回一隻壺和兩隻碗,“沒有茶,清水一碗,權當解渴吧。”
胡桂揚喝了一口,水很熱,但是水質不好,喝到嘴裏有一股苦味。
“你們是怎麽做到的?”他問。
“什麽?”
“雷鳴和白光,那需要不少火藥吧。”
“不少,還需要一些特殊的技巧,這都不是難事,關鍵是事先埋好,我們先從靈濟宮那裏得知道士們要在趙宅捉妖,于是輾轉找到宅裏的廚子,通過他的幫助,提前一天布置妥當。”
“原來是廚子,對,他要動火。”
“他不是信徒,隻是幫忙而已,趙家當時沒人做主,給了我們一個機會。”
胡桂揚走到門口向外望去,天就要黑了,今天無論如何趕不回城裏。
“斷藤峽祭神峰是怎麽回事?你在那裏裝死,肯定知道些什麽。”胡桂揚轉身道,隻要何百萬說的是真話,他沒什麽可計較的。
“在斷藤峽死而複生,是我轉信火神的開始。”何百萬微微眯起眼睛,“斷藤峽反賊,其實大都是所謂的‘流民’,世代居住于廣西,反賊一起,官府初期剿滅不利,流民受到裹脅,隻能一起造反。”
何百萬歎了口氣,好像他曾經參與過造反似的,“最後,大批官兵殺到,反賊和流民都不是對手,在祭神峰上,他們舉行儀式,要将數千名童男童女送入仙界,以換取幫助。”
“他們失敗了。”
“嗯,平時一直靈驗的神仙,那天卻突然不肯給出任何回應。他們發生了争議,有人說神仙拒絕提供幫助,有人說神仙會以大家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不等争出結果,官兵攻了進來,童男童女落入太監手中。而我,在一位高人的指引下,先死後生,從那時起,我終于明白,朱家的天下之外,還有另一個更廣大的天下。”
“可你還是來京城了。”
“沒錯,我從前隻是在京城遊走,這一回,我爲天下而來。”
“誰的天下?”胡桂揚開始明白何百萬的套路。
何百萬微微一笑,“你是火神傳人,早晚應該知道,胡公子今天主動找上門,想必也是天意,待會咱們再去見一些人吧。”
“又來這一套。”胡桂揚心生煩躁,“我要找的是妖狐。”
“妖狐、天下、朝廷、兄弟,你要的真相或許都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