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走出前廳,夕陽餘光中,看到一隻小活物正在院子裏刨土,“何五瘋子,怎麽把狗放進來了?”
何五瘋子從一間廂房裏探頭出來,他正在挨間屋子觀測大小,“咦,白吃白喝就算了,竟然還跟進家門了,這是一條賴皮狗,我把它扔出去。”
何五瘋子連蹦帶跳,幾步到了黃狗面前,彎腰拎起,卻沒有走向大門口,“快來瞧,狗子挖出寶藏了。胡桂揚,這座宅子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千萬不能讓别人搶走。”
胡桂揚走過來,驚訝地看到黃狗竟然挖出一個幾尺深的坑,“這是什麽狗?屬耗子的,這麽能挖洞?”
何五瘋子将黃狗扔到一邊,跳進坑裏,抓住什麽東西,用力一拉,拽出一根細長的木牌來,不由得大失所望,“原來不是寶藏。”
黃狗跑來,沖着木牌又是蹦又是跳,急迫地連聲吼叫,好像那是一塊它收藏已久的骨頭。
何五瘋子舉着木牌逗狗,哈哈大笑。
“給我瞧瞧。”胡桂揚伸出手。
“我先看到的。”何五瘋子不給。
“你是仆人,看到的、聽到的、拿到的任何東西都屬于我。”
何五瘋子用一隻眼睛瞪着胡桂揚,慢慢将木牌遞過來,“姐姐不會一直保護你,等着……”
胡桂揚一把奪過木牌,“你姐姐是老虎嗎?你這麽怕她。”
借着最後一線餘光,胡桂揚仔細察看木牌,木質紅得發黑,拿在手裏沉甸甸的,顯然有些年頭了,埋進地下的時間卻不長,泥土一擦就掉,上面刻着一圈古怪的花紋,中間是一個古樸的字迹,倒是不難辨認,應該是一個“火”字。
“什麽玩意兒?”胡桂揚不喜歡這東西。
在他腳邊,小黃狗一次次跳躍,想要回木牌,在他對面,何五瘋子那顆正常的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兇光閃爍,雙拳緊握,身子微微傾斜,像一頭盯住獵物正要發起進攻的野獸。
胡桂揚吓了一跳,真打起來,他可不是對手,于是将木牌還回去,“給你,又不是什麽好東西。”
何五瘋子接過木牌,看都沒看,直接扔到一邊,小黃狗一躍而起,半空中咬住木牌,高興地跑開了。
“永、遠、不、準、說、我、姐姐、的、壞、話。”何五瘋子一字一頓地發出警告。
“好,我以後不提她,甚至永、遠、不、跟、她、說、一、句、話。”
何五瘋子點點頭,神情稍稍緩和,“奇怪,你這人不算太差,爲什麽我總想揍你呢?”
“很多人都有這種想法。”胡桂揚笑着,從袖子裏拿出一塊銀子,“該吃晚飯了,去買酒買肉吧,這回不用賒賬。”
“這才算是‘主人’。”何五瘋子接住銀子,立刻換上笑臉,“還來一席?”
“不要,四樣菜、一壺酒,足矣。”
“小氣。”何五瘋子扭身就走。
“還有一件事。”胡桂揚指着黃狗刨出的坑,“以後埋東西,最好深一點。”
“嗯?”何五瘋子一臉的莫名其妙。
胡桂揚也不解釋,走回前廳。
火字木牌十有八九是火神教的物件,何百萬想辦法偷偷埋在趙宅,不知塗了什麽東西,引誘黃狗刨出來,增加一點神秘,估計狗若是不上鈎,這個任務就會落在何五瘋子身上。
對這點小伎倆,胡桂揚不放在心上,到前廳點起油燈,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對半開的棺材說:“義父,你是不是後悔當初救下我們呢?雖然保住了子孫根,我們可沒保住兄弟情誼,你才去世半個月,已經沒有人在意你的遺體在哪了。”
胡桂揚笑了兩聲,“我總覺得好像有人躲在暗處開我的玩笑,不會是你吧,義父?我小時候沒少淘氣,你是要處罰我嗎?”
胡桂揚自言自語,連他也覺得不正常,可就是停不下來,說了許多話,忽然看到門外有一雙眼睛在看着自己。
小黃狗叼着木牌站在門邊,雙眼微微閃光,想進屋,又有點膽怯。
胡桂揚招手,“過來。”
小黃狗不知是看懂了手勢,還是聽懂了人話,搖着尾巴跑進來,到了胡桂揚面前,松口放下木牌,擡頭吐舌,一副急于讨好的樣子。
“你是遭到了抛棄,還是自己走失了?瞧你的模樣,既不威猛,又不漂亮,大概是被抛棄的,你是一條‘無用’的狗,對不對?”
小黃狗似乎在咧嘴笑。
“你可以留下,但是隻能吃剩飯剩菜,雖然‘無用’,來了陌生人,總能叫幾聲吧?”
“汪。”小黃狗竟然真的叫了一聲。
“不錯不錯,好一條聰明的‘無用’狗,給你起個名字吧……你吃了我的餅,就叫大餅,記住了嗎?大餅就是你,大餅。”
“汪。”
胡桂揚正在逗狗,何五瘋子帶着酒肉回來了,一大塊肘子、一整隻燒鵝、一長串烤鹌鹑、一長條麻辣兔,雙手都被占用,右胳膊上挂着一隻茶館用的長嘴銅壺,“四個菜,一壺酒,應該差不多了。咦,狗子還在,來,吃我一腳……”
“它叫大餅,以後就留下看家了。”
“大餅?”何五瘋子看着才一尺多長的黃狗,大笑起來,“爛狗,爛名字,倒是挺配。”
何五瘋子沒有踢狗,将酒肉放在桌上,“來幫下忙,這壺酒可挺沉。”
“你哪買來的這些東西?”胡桂揚很意外,觀音寺胡同住房居多,店鋪沒有幾家,隻賣些簡單的吃食,并無燒鵝這一類的菜品。
“呵呵,我就知道晚上沒吃的,所以趁你不在的時候,去胡同口的茶館,讓掌櫃去别處買點東西。掌櫃人很好,聽說是你家,願意賒賬。對了,你那點銀子不夠啊。”
“你猜到我要四個菜一壺酒?”
“那倒沒有,還有幾樣菜,我替你賞給茶館掌櫃了,他讓我感謝你呢。”
有這樣的仆人,家财用不了多久就得被敗光,可是已經買來,胡桂揚不會拒絕,而且一聞到香味,他的饞蟲也被鈎起來了,親自跑到後廚,翻出杯碗筷碟,回前廳盛裝食物,不分主仆,與何五瘋子開懷大吃。
名叫“大餅”的黃狗一點不見外,将自己當成了家中的一分子,圍着桌子轉圈,時不時蹦起來,想看看桌上都擺着什麽。
菜太多了,連着大塊肉的骨頭被随手扔到地上,大餅吃得很快樂,肚子脹成了圓球。
胡桂揚沒吃太多,先去将院門關好,然後回客房休息,睡得迷迷糊糊,隐約還能聽到何五瘋子詭異的笑聲和大餅的狂吠。
真實的人世美好,但是複雜,終歸不如夢中簡單,胡桂揚迫不及待地睡去,卻沒有如願做夢。
次日一早,胡桂揚一出房門就看到黃狗在院子裏亂蹿,嘴裏仍然叼着那塊木牌。
“大餅。”胡桂揚隻叫了一聲,黃狗立刻飛奔而至。
胡桂揚奪過木牌,仔仔細細地又查看一遍,還是沒瞧出特别之處,于是還給大餅,“何百萬想故弄玄虛,就讓他玩下去吧。”
今天他要見好幾位重要人物,卻一點也不着急,也不叫何五瘋子,自己帶些銀兩,去胡同口的茶館坐了一會,與劉四掌櫃閑聊,順便把賬結了,吃了一碗茶泡飯,這才不緊不慢地出門。
東廠和錦衣衛比較近一些,胡桂揚卻雇車先去最遠的西廠。
汪直果然在等,甚至親自走出正堂,站在台階上歡迎胡桂揚的到來。
“我現在不能加入西廠。”胡桂揚站在台階下說話。
“爲什麽?”汪直的笑容有些僵硬,“有人許給你更高的職位了?”
“沒有,所謂無功不受祿,我現在隻想查清妖狐的真相,雖然現在不加入西廠,但是希望廠公能允許我動用西廠的校尉。”
汪直冷臉盯着胡桂揚,好一會臉上才慢慢露出笑容,“好,我會指派一名親信協助你查案,他能調動西廠爪牙,直接領受你的命令。”
“這樣再好不過。”
“等我挑挑人,明天派去見你。”
“多謝廠公,有西廠的協助,查案必将勢如破竹。”
“真相,我隻要真相。”
“定如廠公所願。”
胡桂揚出了西廠,乘車繞路前往東廠。
東廠提督太監名叫尚銘,任職已久,年紀比汪直大得多,沒有親自接見胡桂揚,聲稱自己在宮中辦事,派一名千戶代爲接待。
千戶非常理解胡桂揚的選擇,不等對方提出要求,主動表示東廠願意協助查案,同樣會挑一個人給胡桂揚當幫手。
事情順利,胡桂揚将近傍晚時才去前軍都督府,一報出名字就被帶至後堂。
袁彬很失望,“你這樣做,實際上是在幫助東西兩廠,無論如何,他們都會證明妖狐爲妖,順便将功勞據爲己有,到時候,滿朝文武将面臨一次慘敗,你也得不到好處。”
“那是以後的事情了,現在想要查清妖狐案,就必須集中力量,希望袁大人也能指派一人協助我。”
袁彬沉默良久,最後指着身邊的随從說:“他叫袁茂,是我最信任的人,從今天開始,他會留在你身邊協助查案,直到找出真相。既然你已做出決定,我不勉強,隻盼你勿忘初心,記住:你的義父趙瑛,至死不信鬼神。”
胡桂揚鄭重地點頭,一邊的袁茂卻是目瞪口呆,從第一次見面他就厭惡這名年青人,現在居然要給他當下屬,即使隻是暫時,他也難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