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人全是騙子。”胡桂大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是那種沒什麽本事的騙子,隻能糊弄愚夫蠢婦。小時候遇到神仙?嘿,十個騙子九個半都這麽說。預言說書先生三日之内變啞巴?這分明是兩個江湖騙子合夥設局,就是賣房子,何鐵嘴卻因此傳名,在京城立足,羅洪水正好要換個地方重說三國,賣個順水人情。”
對這些手段,胡桂揚當然一點都不陌生,可他隻是笑笑,直到進城也沒開口。
“三六哥,你還是想太多了,何家明顯認出了你,故意演這場戲,估計何五瘋子追人、何三姐兒甩繩子扔石子,都是演給咱們看的,她一個女孩家兒,哪來這麽大力氣?至于何百萬,說這些話無非是要讓你心煩意亂。”
“他爲什麽要讓我心煩意亂呢?我不過是錦衣百戶趙瑛的一個幹兒子,在四十個兄弟當中毫不突出,論人緣,不如大哥,論鎮定,不如五哥,論武功,不如十六哥,論才智,不如十三哥,論……”
“行了!”胡桂大顯得有些激動,“就算你的疑慮都是真的,難道不應該想辦法救自己、救别人嗎?我們都會幫你。”
胡桂揚停下腳步,讓開街上來往的行人,“幫我?我甚至不知道該相信誰。”
“你可以相信我啊。”胡桂大目露真誠,希望能得到三六哥的信任。
胡桂揚笑了笑,“你同時給大哥、五哥做事,還有精力幫我嗎?”
胡桂大的臉一下子紅了,想掩飾都來不及,既羞愧又惱怒,甩手就走。
胡桂揚追上來,與三九弟并肩走了一段路,說:“你誤解了,我沒有别的意思,記得嗎,那天還是我讓你去讨好汪直的。”
胡桂大氣鼓鼓地又走出一段,眼看快到觀音寺胡同,他停住腳步,臉色還有點紅,但那不是羞愧與憤怒,而是激動,“我是在同時給大哥、五哥辦事,我跟着你的确是爲了監視你,那又怎樣?義父沒了,人人都在尋找出路,我當然也不例外,而且……而且,你總是說些怪話、做些怪事,大家都不放心,才讓我跟緊一些。”
胡桂揚在胡桂大肩上輕輕擊了一拳,笑道:“好好幹,你肯定能成爲錦衣衛,但是也要小心些,不能總是腳踩兩隻船,大哥、五哥早晚會各奔東西——還真是一個東、一個西——你選得越晚,越不受重視。”
胡桂大呆若木雞,好一會才道:“三六哥呢?選東還是選西?”
“我?”胡桂揚邁步前行,幾步之後說:“如果非要選的話,我要讓他們争着選我,看看誰給出的條件更好。”
“呵呵。”胡桂大笑得不太自然,有嘲諷也有羨慕,“隻怕東西兩廠不肯吧,想去這兩個地方的人多着呢,錦衣衛就有一大批,何況咱們這些剛站在錦衣衛大門口的人?”
“你若是能将我變成妖狐,就有人搶着要你。”
“我不是那種人,也沒那個本事。”胡桂大嚴肅地否認,“無論今後選擇跟随大哥還是五哥,我絕不會去害另一個人,更不會害三六哥,因爲咱們是兄弟,都是義父的幹兒子,從小一塊長大,經曆過那麽多的事情,可以各走各路,但不能互相暗害,我……我……”
“我相信你。”胡桂揚沒有笑,邁步又往前走,眼看天色漸黑,“快點回家吧。”
觀音寺胡同依然冷清,快到趙宅大門口時,胡桂揚說:“三九弟,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你說,我一定幫。”胡桂大很高興。
“看着我睡覺,如果再有兄弟出事,你要爲我作證。”
“好啊,其實大家都相信你……好,我看着你。三六哥,你别睡棺材裏了,我屋裏的炕足夠大。”
“不行,我得睡在那裏,或許能找到義父遺體的線索呢。”
趙宅也已恢複正常,十六郎胡桂奇醒了,沒有性命之憂,讓大家都松口氣,二十四郎胡桂效親自向胡桂揚道歉,承認自己弄錯了,三六弟不可能既在京城家中休息,又在城外伏擊自家兄弟。
三十多名義子聚在一起共進晚餐,先向義父和三郎胡桂精澆酒祭奠,老大胡桂神說了幾句,無非是懷念義父、兄弟團結的意思,接着是老五胡桂猛,說得比較多,也比較實在,主要内容是報複,聲稱他已經找到重要線索,數日之内就能發起反擊。
胡桂猛沒說線索是什麽,但是肯定的語氣激勵了大家的信心與士氣。
許多義子都有任務在身,所以酒是不能盡興了,各喝兩三碗,吃飽飯菜,陸續告辭。
胡桂揚無事一身輕,走得稍晚一些,回到前廳之後,叫仆人送來一桶熱水,洗個澡,換上舒适的衣裳,這才準備休息。
胡桂大抱着被褥來的,但是拒絕靠近棺材,在靠牆的位置搭鋪。
胡桂揚躺在棺材裏,找到那個“揚”字,輕輕劃拉,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三九弟閑聊,等着蠟燭自然熄滅。
隔着棺材,聲音稍顯沉悶,兩人都得提高一些。
“三六哥,你說過想去南方?”
“嗯,你還記得。”
“當然,咱們一塊去錦衣衛的時候你提起過,還說已經湊夠了路費,再當幾年私鹽販子,就能買塊田過悠閑日子了。”
“對,我是這麽說的,怎麽,你也心動了?”
胡桂大沉默了一會,“要不,你現在就去南方吧。”
“呵呵,你竟然比我還急。”胡桂揚也沉默了一會,“這是誰的意思,大哥還是五哥?”
“你别管了,反正你也無所謂,我能給你弄到一筆錢,不多,幾百兩吧,去江南做點什麽都行,用不着非要販鹽。”
“無論這是誰的主意,我相信他都是好意,可是——我想我走不了,更不用說去江南。”
“你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能走呢?現在沒人看着你啊,你有手有腳,别太張揚,暗中出城,不會被人發現的。”
“網已經撒下了,三九弟,是一張大網,而我隻是一條小魚,不掙紮還好,一掙紮,自己痛苦不說,可能還會連累更多人。”
胡桂大的聲音從頭頂響起,他走到棺材邊,低頭看着裏面的三六哥,“你爲什麽總是……不求上進呢?小時候義父就誇過你,論聰明才智,隻有十三哥能與你相提并論,大家都以爲你會是最早成錦衣衛的兄弟之一,誰知……唉,尋找義父遺體的時候,還以爲你能振作起來,結果三哥一死,你又變回老樣子。”
胡桂揚笑笑,正要開口,蠟炬突然滅了,最後一團殘光搖搖晃晃,迅速消失,胡桂大急忙退回牆邊,離棺材遠一些。
“我想……我就是太懶了。”胡桂揚有許多話想說,卻又一個字都不願說出口,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光是說到懶字,我就犯困,好了,不聊了,我要睡覺。”
“不行,三六哥,你必須振作起來,這幾天的确發生了一些怪事,京城對你來說已經不夠安全,起碼到外面躲上一陣。就算你不爲自己着想,也爲其他人想一想,如果真有人想把你造成妖狐,肯定會繼續向兄弟們下黑手。”
“你相信我的懷疑了?”
“多加預防總沒壞處。”胡桂大回避了問題,“隻是你當不成百戶了,袁大人也會生氣,但是你都不在乎,對吧?”
“袁彬貪戀的隻有官位與權勢,他不在乎義父,更不在乎咱們這些人,我當然也不會在乎他的發怒。沒準這一切就是他策劃的陰謀,他說自己不信鬼神,可是隻要皇帝開口,他什麽都會相信。”
“忘掉陰謀,離開京城吧。”胡桂大又一次勸道。
“好,那就試試,能夠遠離是非,當然最好。”
胡桂大輕輕地歡呼一聲,“明天我就安排,快的話,明天夜裏就能出發,當然,不能太晚,要不然城門就關了,得準備一匹好馬……”
“啊……困了困了,看緊了,别讓我出屋,最好别讓我做夢,那個何百萬說了,我的夢很危險。”
“别聽他的,何家必然被收買了,等着吧,過幾天我就會帶人将他們全家一鍋端掉,小小一個江湖騙子,竟敢插手咱們家的事情,真是大膽。三六哥,你見到何家的女兒了嗎?估計不會好看,張媒婆那張嘴……三六哥,你還醒着嗎?”
胡桂揚已經睡着了,發出輕微的鼾聲。
胡桂大睡不着,這幾天他經曆的事情也不少,原本清晰的道路與前景,越來越模糊,但他不想逃走,仍計劃着成爲錦衣衛的一員,然後投靠更有權勢的上司。
與義父趙瑛不同,胡桂大對鬼神無所謂信與不信,他更接受義父後期的看法,抓妖尋仙不過是一種養家糊口的手段而已,既然如此,他認爲地位越高越踏實、家業越大越穩定。
大哥投靠西廠,五哥依賴東廠,胡桂大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選擇,“的确不能再等了。”他小聲自語,心中還是難下決定。
一陣風無緣無故地從身邊吹過去,胡桂大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下子坐起來,仔細想了想,自己确實将門窗都關好了,不應該有風進來。
“三六哥。”胡桂大小聲叫道。
棺材裏沒有回應,胡桂大等了一會,正要躺下,就聽得屋外傳來一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