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孤零零地聳立在胡同的東面出口,前後左右都是道路,院牆比一般人家要高些,隻是十分破舊,路上有人跺跺腳,牆壁也會晃三晃。
胡桂大又去打聽一圈,确認這就是保慶胡同何百萬家。
兄弟二人站在門外,擡頭看去,隻見門楣上挂着一塊匾,上面的字隐約可見,乃是“雄兵百萬”四個字。
看上去,何百萬正是“絕子校尉”時常抓捕的那種騙子,隻是騙得比較小,沒到圖财害命的地步,因此沒進入趙家義子的法眼。
“張媒婆是不是弄錯了?或者……三六哥聽錯了?”
胡桂揚當然不會聽錯,可他也覺得哪裏不對,“進去問問。”
“等等。”胡桂大伸手拽住三六哥,“就這麽敲門進去?然後問‘你家女兒夢到我了?爲什麽夢到我?是不是受人指使?’”
“當然不是,我進去算一命,見機行事。”胡桂揚轉念改了主意,“不行,既然說夢到我,沒準已經知道我長什麽模樣,三九弟,你去。”
“我?好吧,如果什麽也沒問出來,或者這就是一戶普通人家,所謂夢見你都是張媒婆編出來的瞎話,三六哥,你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吧?”
“問過再說。”事實上,不管三九弟得到什麽回答,胡桂揚心中的疑慮隻會更多,而不是減少。
胡桂大整整衣裳,在賣餅老頭兒面前裝便衣官差,在算命先生這裏就要顯出财主的氣勢。
胡桂大正要邁步,忽聽得有人大喝一聲:“站住!給老子站住!”
兄弟二人扭頭看去,隻見從胡同西邊跑來幾個人,前面是三名男子,緊身打扮,像是武師或者镖客,可是滿頭大汗,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步履沉重,一步一跌,完全是一副舍命逃竄的樣子。
在這三名男子身後,一個聲音在叫罵,“站住,有本事再打,欺負我腿短跑得慢嗎?就算圍着京城跑一圈,今天也要逮住你們……”
這聲音是個公鴨嗓,聽不出年紀大小,而且嘴中髒字極多,兼又中氣十足,倒有幾分像是街頭唱蓮花落的乞丐。
胡同裏的行人紛紛避讓,胡桂揚、胡桂大也向後退。
街上的孩子呐喊助威:“何五瘋子,快跑,再加把勁兒,馬上就要追上來啦。”
幾位老街坊則勸說後面的追趕者,“小五哥,行啦,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饒他們一次吧。”
小五哥罵罵咧咧,誰的勸都不聽。
三名男人跑過來了,比大步行走快不了多少,張嘴喘息,臉色通紅,顯然已經用盡了力氣,卻又不得不跑。
胡桂揚、胡桂大稍稍歪身,終于看到後面的追趕者,就在十餘步以外,一個身高五尺不足的小個子,正一瘸一拐地奮力前行,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聲音卻像是三十多的中年人。
這就是何家的兒子何五瘋子了,長得倒是挺白淨,可是不僅一腳低一腳高,眼睛也是一大一小,個子矮而精瘦,完全不像是能打架的人。
胡桂大噗嗤笑出聲來,小聲道:“三六哥,快看,這是你未來的舅子。”
“除非他願意當妖狐。”
兩人說話間,三名被追趕者已經跑過何家的大門,何五瘋子正在自家口,嘴裏仍不停地罵。
突然之間,誰也沒注意到是怎麽回事,從何家大門裏面飛出一條繩索,快逾蛇吐,末端正好纏住何五瘋子的一條腿,随即連人帶索收回,何五瘋子又是叫又嚎,全無反抗之力,很快被拽進家裏,大門随即緊閉。
胡桂揚、胡桂大看得目瞪口呆,左右的街坊哈哈大笑,那三名逃跑者轉過身,發現追趕者沒了,同時癱坐在地上,像狗一樣吐舌喘氣。
“這小子……這小子真不是人啊,追了整整……兩個時辰。”
“還好有人指點,說是往保慶胡同跑。請教各位,剛才哪位神仙把妖精收走了?”
街坊笑得更加大聲,有人問:“你們怎麽得罪何五瘋子的?”
“賭錢,這小子賴賬不給。”
“切,一聽你就是撒謊,何五瘋子沒别的優點,可是願賭服輸,從不賴賬,一定是你們出千被發現了吧。你們也真行,三個大小夥子,跑不過一個瘸子。”
“他追得緊,以爲甩掉了,轉身一看,還在後面。”那三名男子嘿嘿地笑,互相攙扶着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打算離開。
有好事的街坊開口道:“就這麽走了?不去感謝一下救命恩人?”
三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問:“出手相救的究竟是誰啊?”
“就是何五瘋子的姐姐,人稱鐵索三姐兒,整個京城,也就她能管住這個瘋弟弟,所以人家才提醒你往保慶胡同裏跑。”
“快去道個謝吧,聽說何三姐兒急着嫁人,沒準看上你們當中的一個呢。”說話者被人鑿了一下後腦勺,捂着腦袋跑開。
那三人卻當真了,又将衣裳整理一下,擡手抹去臉上的汗水,一塊回來何家門前,抱拳拱手,一人開口道:“我們是……”
門縫裏擲出三枚小石子,分别擊中三人的膝蓋,三人抱膝慘呼,周圍人笑得前仰後合,這三人知道自己上當了,紅着臉,一瘸一拐地向東跑出胡同。
熱鬧沒了,人群漸漸散去,胡桂揚、胡桂大站在原地,互相看看,全都一臉茫然,然後同時轉身,向胡同西邊走去。
剛才回話的小孩子和幾名小夥伴攔在路上,笑嘻嘻地問:“不是要找何三姐兒嗎?我們正賭誰輸誰赢呢。”
胡桂大笑着搖頭,“找錯了,這不是我們要找的何家,肯定不是。”
胡桂揚也跟着搖頭,忽然又變成點頭,“是與不是,見過了才知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
胡桂大攔不住三六哥,又不想跟着進去,隻好留在外面,從懷裏摸出幾枚銅錢,晃了晃,又塞回去。
孩子們的眼睛全都一亮。
“跟我說說何家的事情,我給你們買糖果。”
五個小孩五張嘴,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惹得遠處的兩個大人往這邊張望,但是沒有過來管閑事。
“停停,你先說,何家有什麽本事,敢在匾上寫‘百萬雄兵’四個字?”
“這不是何家的匾,是羅家的匾。”
“哪來的羅家?”
“從前住在這兒的羅洪水。”
“羅洪水?”
“嗯,他是說書的,一開口就往外噴唾沫,所以叫羅洪水,但是不能當面叫這個名字,他會生氣……”
“不說這個,我問這塊匾。”
“哦,那是因爲有人誇羅洪水三國書講得好,胸中好像有‘百萬雄兵’,他一高興,就讓人做了這塊匾。”
“羅家爲什麽變成何家?”
“因爲打賭輸了,就是去年的事兒,何鐵嘴一家搬來……”
“何鐵嘴是這家的父親?”
“是,鐵嘴神斷,很有名的。他去茶館聽書,聽完之後給羅洪水算了一命,說他三天之内必然變啞巴,羅洪水不信,還罵何鐵嘴嘴髒不會說話,吵來吵去,兩人打賭,賭注就是這座院子,還有何三姐兒。”
“何鐵嘴拿自己女兒當賭注?”
“對啊,可他赢了,不到三天,羅洪水真變啞巴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吓得半死,交出房子,奔江南去了,說是隻有拜遍九十九廟之後,才能重新說出話來。”
跟随義父查案多年,胡桂大對這些江湖伎倆再熟悉不過,嘿嘿笑了兩聲,知道何鐵嘴是什麽人了,掏出一枚銅錢,扔給說話的小孩子,又問道:“說說何五瘋子。”
另一個小孩子搶着說:“他其實叫何五鳳,鳳凰的鳳,可他脾氣不好,愛打架,人家打不過他,就叫他五瘋子。何鐵嘴說了,他這個兒子命中該遇一位貴人,遇着之後就能改邪歸正。”
“何三姐兒呢?”
“那是何五瘋子的姐姐,人可好了,總給我們買糖吃,不隻一個銅子兒。”
“人不大,心倒不小。”胡桂大又掏出四枚銅錢,給每個小孩子一枚,“這個何三姐兒功夫不錯吧?”
“當然,何五瘋子誰都不怕,連他爹都不怕,就怕他姐姐,因爲他打不過。”
“他們姐弟都是跟何鐵嘴學的武功?”
“不是,何鐵嘴就會算命,不會武功。他說過,三姐兒和五瘋子小時候遇到過神仙,三姐兒恭恭敬敬,連續一年從家裏偷食物送給神仙,最後獲授全套功法。五瘋子隻堅持了幾個月,所以學到半截功法,就這樣,神仙也覺得傳授得太多了,弄斷他一條腿,五瘋子就這麽變瘸了。”
胡桂大越發确信無疑,這就是一家江湖騙子,心中冷笑,何家真是大膽,竟然騙到趙家子弟頭上,等家中事務一了,他要給這家人一點教訓。
胡桂大又問幾句,每個小孩子又給一枚銅錢,将他們打發走,盯着何家大門,等三六哥出來。
他沒等太久,小孩子走開不一會,胡桂揚從何家出來了,臉上還是那副不該有的笑容。
“怎麽樣?”
“有意思。”
“見着姑娘了?”
“沒有,見着何鐵嘴了,他給我算了一命。”
“怎麽說的?”
“他算出我兄弟衆多。”
“嘿,說明他認出你是誰了,還說什麽了?”
“他說我這些兄弟,十天之内死亡過半。”
胡桂大怒道:“好個老騙子,敢這麽說話,是不是讓咱們花錢消災?”
胡桂揚搖頭,“他說這場災消不了,他還說……我會在夢中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