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軍務一竅不通,但并不代表忠惠王的嗅覺差了。
作爲張氏一族中人,忠惠王肯定能感覺到内閣意欲對京中軍權加強掌控權的意圖,不過他并不太在意。
他很清楚雖然他也是張氏一族,但是距離皇位遠隔天邊,無論是義忠親王還是永隆皇帝這兩位兄長一脈入繼大統,都和他沒關系。
相反,若是義忠親王入繼大統,那很有可能爲了鞏固他自己的地位,還會對其他兄弟更爲防範和苛厲。
朝廷内閣存着什麽心思,忠惠王大略能猜出一二來,所以他内心甚至是贊同的,在行動上也願意配合。
馮紫英的特殊身份讓他來和忠惠王談效果會更好。
武勳家世出身和科舉出身的文臣,而且還是兵部右侍郎,老爹還是西北軍統帥,當初讓忠惠王出奔回京擔任京營節度使也是他的主意。
能得了一任京營節度使身份,哪怕隻是短短兩年,那也是一份資曆,能讓忠惠王在張氏一族中地位更尊崇,就像忠順王擔任宗人令一樣。
所以這一場溝通談得很輕松愉快。
京營節度使這個位置坐一坐可以,但是要承擔起越發沉重的擔子,對忠惠王來說就未免壓力太大了,稍有不慎,積攢下來的資曆反而會成爲禍端,所以早些卸任是應有之意。
幾天時間的發酵,讓京中都躁動起來了,連老爹的信都來了。
“馮佐,父親這是什麽意思?”燭火下,馮紫英托腮沉思。
“西北軍現在的情況不是太好,朝廷在糧饷上斷斷續續,難以爲繼,所以現在老爺隻能在南直隸那邊和牛繼宗、孫紹祖保持對峙狀态,無法發起大規模進攻,士氣也比當初低落了許多,老爺也很焦慮,……”
馮佐歎息了一聲,“老爺說恐怕朝廷對老爺,或者說西北軍有猜忌之意,所以讓我回來也好問一問少爺。”
看着馮紫英在燭光下俊逸挺拔的面孔多了幾分深沉老練,馮佐也是感慨無限。
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這就是幾年前那個十年前還在自己背後屁颠屁颠跟着亂跑,什麽都不懂,還要詢問請教自己的毛頭小子。
從六歲開始,對方就一直在老爺身畔,雖然太太很舍不得,但是老爺卻一直堅持要跟在身邊,說玉不琢不成器,若是養于深宅婦人身邊,隻會成爲廢人。
現在看來,老爺是睿智的。
那幾年年裏,他和馮佑以及馮壽、馮喜幾人幾乎是看着他一天一天長大的。
從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屁孩,逐漸變成能引弓射箭騎馬揮刀的少年郎,若非考慮到少爺能讀書,可以去試一試科舉,老爺也不會讓其回京入國子監。
誰曾想這一回去,居然還真的在國子監裏讀出一些道來,最後進青檀書院,秋闱春闱大比之後一躍化龍了。
馮紫英托腮的手揉了揉臉頰。
父親的擔心并非無因,雖然張懷昌和孫承宗從未與自己提起西北軍的事兒,齊師和喬師他們也都沒有表現出什麽傾向,但是馮紫英卻知道文臣對武人的壓制、約束态度是根深蒂固的,不會因爲内外局勢變化而改變。
哪怕時局再危險,也頂多就是稍稍放松一些對武将的約束,一旦局面略有好轉,便會重新收緊。
分權削權,騰挪調整,這些手段都是免不了,自己現在對京營和上三親軍所作的,不也就是一樣麽?
不過對武人的态度,朝廷也還是略有區别的,四王八公十二侯這一類從龍武勳最是受打壓,其次才是邊地武勳,倒是武進士出身和憑軍功成長起來的這些武人是最受朝廷信任的。
馮家被劃入邊地武勳這一類,老爹隻有自己這個已經走了文臣路的獨子,所以才讓朝廷稍稍放心,但也隻是對自己老爹放心,對老爹的西北軍一樣十分忌憚。
所以像四王八公十二侯的這些子弟,還有李家、麻家這些子弟,朝廷都是不太待見的,若非北地邊疆局面緊張,自己力薦,麻承勳要想當宣府總兵,那就是做夢。
不過現在的局面略有變化,因爲南京僞朝的緣故,朝廷掀起了一波對原來京中這些老牌武勳家族的清洗,像四王八公都已經凋落,十二侯中也是受影響不小,所以這種情況下,朝廷大概又意識到需要一些來平衡,所以可能政策又會有所回調。
“所以西北軍中以及三邊四鎮那邊也都有些想法?”馮紫英苦笑。
“嘿嘿,老爺的心思少爺您應該知曉一些才對。”馮佐微笑。
西北軍現在的局面不太好,很顯然朝廷是有意要通過談判來和南京方面解決這個僵持局面,所以糧饷上自然就沒那麽積極了,再加上陳繼先的态度暧昧,所以無論是馮唐本人,還是麾下的諸将,都開始考慮另尋出路了。
馮唐作爲三邊四鎮和西北軍主帥,肯定要優先替跟随自己進中原來賣命的這幫人考慮。
西北軍的出路也擺在那裏,要麽就是回西北去,可現在賀世賢、蕭如薰、祁炳忠分别占了榆林、甘肅、甯夏三鎮總兵,馬進寶預定了固原鎮總兵,要看其在山西協助孫承宗打得如何。
可以說現在三邊四鎮就沒有合适位置了,總不能讓劉東旸、劉白川、土文秀這幫人辛辛苦苦在山東、南直打了一年多時間,然後又灰溜溜地回西北那窮鄉僻壤,繼續幹他們的副總兵和參将,過那種缺衣少食的生活,那馮唐也真沒法向兄弟們交待了。
所以馮唐才會得到消息之後給馮紫英來信,要求馮紫英考慮在京營和上三親軍替自己這幫忠心耿耿的部下謀劃一下,最不濟,也可以考慮宣府鎮這邊。
京營和上三親軍雖然在兵力上遠不及各邊鎮,但是其地位卻不遜于各邊鎮,否則連陳敬軒這種當過三邊總督的人,都想要來謀五軍營大将。
可以說五軍營大将并不亞于宣大和薊遼這五個邊鎮的總兵,比起三邊四鎮這種窮鄉僻壤的總兵更深一籌。
即便是如神樞營、神機營乃至上三親軍的指揮使,也和固原、甘肅、榆林這類總兵相當。
而且京官本身就比外埠武将要高一籌,日後要外放也機會更多,像甘肅總兵要想調任遼東和大同總兵就很難,除非你能趕上機會立下大功,比如馮唐平定甯夏叛亂那樣的。
但是如果是京營三大營或者上三親軍的指揮使,隻要走些門道,就要容易許多。
像京營和三大營的指揮同知也要比三邊四鎮的苦哈哈副總兵強得多,而指揮佥事也一樣要比那些個窮酸參将和遊擊機會多得多。
當然像宣府、大同、薊鎮這類就在京畿邊上的邊鎮情況又有不同,在這幾個邊鎮當個副總兵權力和利益乃至人脈都要豐厚得多,未必願意到京營和上三親軍來當個指揮同知。
總而言之京中的京營和上三親軍與邊鎮相比,不能單從官職品轶來比較,這裏邊涉及到與朝廷親疏乃至更寬廣豐裕的發展機會,所以還得要見仁見智。
老爹的心思馮紫英大略明白了,如何來處置其實也簡單。
既然自己來主持對京中軍隊的整肅,而且上三親軍乃至京營明顯需要大規模調整,要給老爹麾下一幹将領謀些機會,有些難度,但是也并非毫無辦法。
就算是上三親軍和京營三大營主官太敏感不好安排,最不濟宣府鎮那邊也還能安插一二。
馮紫英需要考慮的是這樣安排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自己需要考慮的是更長久的打算。
自己需要好生梳理或者确定一下,自己未來的目标究竟是什麽。
以馮家爲主,還是以自己的仕途爲主?
對馮家來說,當然是家族長盛不衰,最好是衣缽傳承代代富貴,對自己來說,那就是直奔首輔之位。
可這兩者有些矛盾不說,單單是一個首輔之位,也有許多講究。
當一個弱勢的首輔,上被強勢的皇帝壓制,比如元熙三十五年之前的元熙帝,下被桀骜的閣臣牽制,那這個首輔當得也忒沒滋味。
可要架空一個皇帝,懾服下邊閣臣,這個首輔就得要有足夠的政治資源來運作。
一方面在朝中要有足夠的朝臣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一邊,另一方面還要在軍中有強大的盟友或者忠實的部下來支持自己,另外還要在京中保持絕對控制力。
從當下朝局走勢來看,起碼以葉向高爲首的内閣正在想着這條路走,當然葉向高未必是自己要幹什麽,更多的是想通過文官這個群體來實現這個目标。
那自己呢?馮紫英扪心自問。
也像葉向高那樣,當一個通過妥協和平衡來達成一緻的首輔?好像沒太大意思啊。
還有就算是自己當首輔,又能當多久?馮家的富貴又能維系多久?像張居正那樣,當首輔時風光無限,結果一閉眼,那立即就是抄家滅族之禍,自己明知道這種可能性很大,還要去走這條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