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啞然失笑,“青澗知縣趙元生慶陽府人,卻是咱們延安府少有的捐官,不簡單呐,一個捐官居然不避籍在本省做官,還做到了縣令,我都覺得驚訝,……”
邱子雄也覺得難以回答,延安府本來就是苦寒之地,進士來做官的都不多,像本地知縣多是舉人出身,當然捐官還是很少見的,可這趙元生不但不避籍在本身做官,而且是捐官擔任知縣這種一縣主官,可以說也相當罕見了。
這一案當初也吵得沸沸揚揚,也有當地人說要幫着焦二寡婦去告西安告狀,但是結果卻是那人在路上被盜匪劫道身亡,還有就是焦二寡婦的娘家弟弟,一個墜河,一個則是犯了盜案,直接發配遼東去了。
到最後這一案從沸沸揚揚變成噤若寒蟬,久而久之也就煙消雲散了。
見邱子雄難以回答,馮紫英也不在意,他本來也沒有指望對方回答。
這個年代的豪強劣紳作風之兇狠陰毒,手段之卑劣龌龊,可以超出現代人的底線的,強權即真理對于他們來說一樣适用,對比他們強大比他們更兇狠的人,他們可以溫順如綿羊,但對付其比他們更弱的弱者,那真的就是無所不用極了。
所以對付這些豪強,用任何手段馮紫英都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實際上可以說這等鄉間豪紳,哪一個手上不沾滿那些窮苦人家幾條人命,他還真不配稱得上豪強劣紳這個名稱了。
“好了,子雄,我也不是要和你解釋什麽,對于我來說,對于我們來說,要做的事情就是一個目的,我要拿到足夠的錢糧,否則這局面難以控制,朝廷隻給了我這一身官身,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一疊告身,……”馮紫英背負雙手在堂中踱步一圈,“誰能替我做得最好,我不吝把告身中他的名字寫大一些,……”
邱子雄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他雖然是邊寨人出身,但并不代表就對大周的官場一無所知了。
他也知道馮紫英對莫德倫猶猶豫豫的态度是不太滿意的,在邱子雄看來,既然已經上船了,這個時候還要前瞻後顧,那就真的是兩頭都落不到一個好了,他不會這樣做。
既然抱定了這條粗腿,那就要一門心思抱到底。
不就是養寇自重爲王前驅麽?自己去當寇也好,當賊也好,都無所謂,對方承諾了最終會給自己和兒郎們一個交待,這就足夠了。
至于說莫德倫擔心的對方會不會反悔,會不會把自己一幹人拿去當替罪羊,邱子雄承認有這種可能。
但是現在都走到了這一步了,你能因爲這一點就退縮麽?
不能。
還有别的選擇麽?
沒有。
既然如此,那還說什麽,還不如心一橫就拼死去幹,也許還能博一個好印象。
這一位老爹是三邊總督,還兼着薊遼總督,他本人座師是閣老尚書,出身翰林院修撰,可謂身份尊貴無比了,以文馭武,巡撫身份,在陝西就是如同皇帝一般,自己若是能替他解決問題,立下大功,難道他就不需要一幫替他幹髒活下黑手做惡事的人麽?
好歹邱子雄也是看過幾本《二十一史》的人,着曆朝曆代的達官貴人哪個不玩點兒暗黑花活兒?他邱子雄就願意不計後果去賣命,他就不信馮紫英會看不上他。
“大人,子雄無其他本人,就隻會聽令殺人,大人隻要吩咐,刀山火海子雄都敢去走一遭。”邱子雄臉色潮紅,狠狠一挺胸膛。
“很好,既然要當武人,那就别去想那麽多花花繞,那輪不到你去想,你做好你自己的本份就好!上官吩咐,你就去做,我馮紫英若是連這點兒擔待都沒有,我這手底下還有一大幫子人呢,有些事情可以瞞一時,也可以瞞一些人,但是絕不可能一輩子瞞過所有人,子雄,你說是不是?我若是信口開河,或者食言而肥,那日後誰還替我賣命做事?陝西巡撫可不是我的終極目标,我希望手底下的兄弟們能夠跟着我走得更高更遠!”
馮紫英的這番話太合邱子雄的胃口了,說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而且言外之意也是格外明晰,要讓所有人都跟着他有奔頭,讓所有人都能明白他是什麽樣的人,一輩子跟着他,所說的就會勝過季布之諾,千金不易。
汪文言和吳耀青都在屋外,靜聽馮紫英和邱子雄的談話。
二人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都是微笑不語。
要南下的邱子雄這一支力量承擔着比北線莫德倫更重要的作用,因爲短期内馮紫英的重心會放在陝北三府,要把延安、慶陽和平涼三府徹底平定,才會率兵南下,那麽這期間就需要邱子雄這一部把握好尺度。
不能打得太猛,那樣所有錢糧物資就難以彙聚到馮紫英手中來,而會被這些“亂軍”所得,但又不能太慢,那樣一旦讓其他亂軍成長起來,邱子雄這一支“亂軍”就難以獲得亂軍的主導權了,所以這個分寸很不好把握。
馮紫英給邱子雄劃定的目标就是在青澗、延川、延長這三縣爲主活動,可以适當南下到甘泉、鄜州,但不宜深入到西安府境内。
因爲西安府東部白水、澄城、韓城幾個縣的亂軍實力已經很強大了,而且和河東平陽那邊的亂進連爲一體了,一旦過去很難争奪到主導權,甚至可能被對方兼并,那麽就最好要等到北面三府被梳理幹淨之後才來根據時機南下,以便于馮紫英來解決西安府的禍患。
而在青澗、延川、延長和甘泉、鄜州幾個州縣活動也要擇機而行,打哪裏,打誰,如何打,都要把握好時機,選擇好目标,要服從馮紫英的大計劃。
這就要求邱子雄這一部要做到令行禁止,邱子雄也要對這一部人馬有極強的把控力才能做到,所以馮紫英也要助邱子雄“一臂之力”。
情報、物資、武器甲胄,這些都是馮紫英要爲邱子雄準備的,甚至還要爲邱子雄樹立起一面旗幟,讓其能“風風光光”的南下,以便于和左拐子王左桂和苗仁美各部搶奪義軍的領導權。
既然要當義軍“老大”,要當義軍的“旗幟”,那無論從哪方面都要顯現出自家的不一樣,否則怎麽能服衆?
話談完了,接下來就是汪文言和吳耀青與邱子雄的接洽了。
武器和甲胄,一些老舊的甲胄和刀槍,馮紫英從賀世賢那裏已經要到了一部分,可以迅速補充給邱子雄,甚至還要給邱子雄幾十條火铳以及相關的火藥彈丸,這是樹立邱子雄這一部義軍不同于其他義軍的特質優勢。
還有就是人員,馮紫英也授意邱子雄盡可去收羅那些猶豫不決或者心存不滿的邊寨軍和義軍,這等不穩人員,馮紫英也不想讓他們加入到突鋒營和摧城營中去,不如讓他們去打生打死,消耗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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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馮紫英還賴在延安府?”寬敞的書案後,面色微微發青的中年儒生放下手中的毛病,順手接過旁邊侍女遞過來的巾帕擦拭了手一把,輕哼了一聲,“巡撫衙門都快要結蜘蛛網了,可他就是不肯南下,這是要做什麽?莫非要把巡撫衙門搬到膚施城去?”
“大人,可能是覺得南下不太安全吧,聽說原本打算招安歸降的幾股亂軍又反了,一股往西,一股南竄,這一下子就幾乎把南來的路給斷了啊。”幕僚陪着笑臉,“還以爲這位巡撫大人真的有些本事,能一下子就把上萬的義軍全數大敗收服招安了,沒想到卻被人家玩了個緩兵之計啊。”
中年儒生搖搖頭,“現在還不好說,這些亂軍降而複叛,叛而複降,都很正常,幾萬人裏邊,豈能沒有幾個野心勃勃之輩,開出的條件不滿意,或者兌現不了,再有下邊人一煽動,說不定喝一頓酒,酒意上來了,就又要改變主意了,誰能說得清楚?”
“但是不是說邊寨亂軍很能打,怎麽就攻一個吳堡城都攻不下,又有說邊寨亂軍自己也内讧了,各種消息滿天飛,……”幕僚歎了一口氣,“延安府那邊太亂了,潘大人也真難爲他了。”
“哼,潘汝桢性子柔弱,當這個知府太勉強了,若非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選,我早就想要向朝廷建議易人了。”中年儒生搖搖頭:“我現在就有些不明白,這馮紫英在延安府究竟打算做什麽,難道榆林軍還真的敢給他派上一兩萬人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