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黛玉卻遠非像馮紫英所見到的那種沉靜自若安靜祥和的模樣,手中握着的汗巾子幾乎要被汗水濕透,整個身子都有些微微發抖,尤其是在聽到了馮紫英腳步聲進來的時候,更是全身僵硬,手足無措。
雖說李纨在之前就很含蓄地給黛玉講述了洞房花燭夜的情形,但是這一刻黛玉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不但紫鵑拿回來的那些春畫中描繪的一切全數忘掉,就連那一對彩繪泥塑的男女春戲也都完全想不起是什麽樣了。
現在她胸口除了砰砰猛跳的心房,還有就是有些緊張得發幹的檀口,還有就是微微汗意的脊背,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一切,隻能被動而惶恐地等待着一切的發生。
好在紫鵑在這個時候悄悄靠近,替自己姑娘扶了扶胳膊,稍稍緩解了黛玉緊張的心境,“姑爺,您今晚兒酒可喝了不少,待奴婢去替您端一盞醒酒湯來。”
這洞房花燭夜可不能醉醺醺地,那可太大煞風景了,紫鵑也是早早就有準備,鴛鴦和平兒也提醒過她。
“唔,去吧,我也正好和妹妹說一會子話。”馮紫英穩了穩心神,的确喝了不少,哪怕神志是清醒的,但膽子卻大了許多,而且思維如信馬由缰,飄忽不定,各種念頭像不受控制一般從腦子裏不斷冒出來,甚至連前世中的種種記憶也都鑽了出來。
紫鵑知趣地退了出去,而馮紫英也終于坐在了黛玉身旁。
遮掩在黛玉頭上的蓋頭微微抖動,馮紫英心中既興奮,又有些好奇,他想象不出這個時候黛玉的心境是什麽樣的,就這樣坐在一旁,也不揭開黛玉的蓋頭,而是牽着黛玉的手,望着窗外,似乎是在回憶:“愚兄都還能記得起當年在臨清見到妹妹的第一眼,……”
黛玉心中一顫,手也是一抖,卻沒有做聲,内心卻是既歡喜,期盼,有還有些忐忑。
她很想知道自己在馮大哥心目中的印象究竟是怎麽樣的,爲什麽馮大哥會喜歡自己,相較于沈姐姐的書香世家,才藝雙絕,寶姐姐的雍容大方,氣度娴雅,黛玉覺得自己雖然不能說是一個醜小鴨,但是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更像是一個沒有張開的小姑娘。
而外間傳聞馮大哥似乎更喜歡那等身材豐腴妖娆的女子,像尤氏姐妹不說,便是寶姐姐、二姐姐也都是那等身段婀娜的模樣,可看看自己這身材,饒是黛玉一直堅信馮大哥喜歡自己不會是因爲身材而變化,但内心還是有些敏感自卑的。
“妹妹那有如黑鑽的眼眸,幾乎一下子就刺穿了愚兄的心,愚兄當時也不知道是什麽想的,就是想要護着妹妹,其他一切愚兄都沒有放在眼裏,……”
“妹妹的吳侬軟語愚兄也不是沒聽過,但是就恰恰是妹妹嘴裏冒出來,就覺得格外不一般,有人說這可能就是一見鍾情,有人說這可能是天定良緣,我不管這些,我這個人不信命,隻信自己的努力,既然和妹妹相遇了,那就是我努力所得,妹妹去京師城的賈家,好巧不巧,馮家和賈家也算是世交,但是說實話,賈家和馮家的這份世交關系并沒有現在看到的這麽深,這一切也都是因爲妹妹去了賈家之後才日益密切起來,也許這一點賈家也有人意識到了,又或者他們沒有覺察到,而是久而久之就習以爲常,認爲這是賈家和馮家一直以來的交情了,其實并不是那樣,……”
黛玉心中也是有羞有喜,沒想到馮家其實和賈家并沒有那麽親近的關系,這一切都是因爲自己到了賈家才變得密切起來,這更增添了她内心的滿足和自豪。
“愚兄也知道妹妹在賈家其實人緣關系也不算太好,下人們覺得妹妹孤傲清高,不好接觸,甚至還有些盛氣淩人,其他姐妹們也覺得妹妹性子清冷,說話也是鋒利入骨,有些敬而遠之,不過愚兄倒是覺得妹妹是個真性情,人活一輩子,因時而動,沒有必要擡過去遷就周圍一切,那隻會讓自己被磨去一切屬于自己的東西,進而變成庸庸碌碌的死魚眼,……”
聽得馮紫英用了一句原來是賈寶玉經常用來形容那些仆婦婆子的詞語來形容,黛玉忍不住輕輕一笑。
似乎是覺察到了蓋頭下的黛玉被自己的話語逗笑了,馮紫英卻也不在意,牽着黛玉的柔荑,一邊摩挲,一邊繼續道:“嶽丈病重,妹妹傷心欲絕,愚兄也是心急如焚,妹妹的身子太過嬌弱,尤其是心竅又脆弱,若是傷心過度,便會傷及心脈,所以愚兄也要陪着妹妹去一趟江南,不親眼看着妹妹身子心境安穩下來,愚兄也不放心,……”
“再後來,嶽丈不幸仙遊,把妹妹托付給愚兄,愚兄内心卻是既忐忑又興奮,更是得償所願,……”
“大觀園雖然從嶽丈那裏借了那麽多銀子來修造,但愚兄卻覺得正合心意,因爲愚兄覺得妹妹這樣的神仙中人,不就是應該住在像大觀園這樣的神仙庭院裏才最合适麽?所以那等銀子不過是身外之物,花了就花了,賈家還不起就還不起呗,隻要合意,一切都不是問題,……”
借着幾分酒意,馮紫英的話語也有些語無倫次颠三倒四,但是話語裏的意思卻卻是清晰地。
林黛玉聽得一陣心神恍惚,她所求的不正是這一切麽?
她對馮大哥别無所求,所渴望的就是馮大哥對自己的珍愛,要和别人截然不同,她對馮大哥娶沈宜修和薛寶钗,納迎春和岫煙都并沒有太在意,因爲它所追求的就是馮紫英對自己那份不一般的感情,而今日馮大哥酒後吐真言,已經充分說明了這一切。
感覺到黛玉的纖手把自己的手握得更緊了,馮紫英心如明鏡,自己的這一切袒露心聲,徹底擊中了黛玉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也深刻地激起了對方的共鳴,而自己這一番言語也非虛言,都是發自肺腑,也許有一些誇大其詞,但是其本意卻是沒有任何折扣的。
“馮大哥,小妹明白,自從臨清開始,小妹心中就再也容不下别人,日思夜盼,就是盼着今日,現在總算是得償所願,……”黛玉握着馮紫英的手,語氣也是越發溫柔,“小妹隻盼着和馮大哥一輩子永不分離,……”
“隻可惜愚兄恐怕很快就要赴西北,……”馮紫英語氣也越發親昵柔和,“不過,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愚兄還有一輩子時間來陪妹妹,……”
這一席話更是把黛玉感動得忍不住要哽咽起來,隻可惜隔着蓋頭,直到這時馮紫英才挑開蓋頭,看着黛玉那精緻絕倫的俏靥,宛如神仙中人,尤其是那罥煙眉下眼波溶溶,檀口粉頰,看得人神魂颠倒。
這般場景也是連馮紫英自己都有些感觸萬分,一直到紫鵑送了醒酒湯進來,馮紫英服下。
“姑娘,那邊還有妙玉姑娘和岫煙姑娘,不如先請姑爺去那邊走一圈兒,……”紫鵑也是一個識大體的,小聲地在黛玉身邊道。
黛玉這才明悟過來,羞得松開馮紫英的手,把臉向着床内,甕聲甕氣地道:“紫鵑,那你快陪着馮大哥去吧。”
馮紫英歎了一口氣,這多情誤美人一句話還真的不假,身畔女人多了,情到濃處便轉薄,再怎麽也隻是一個人,感情不可避免地就會被攤薄,當初還覺得千紅萬豔,自己正是要一日看盡長安花,遍覽春色,要不利遺憾在人間,但是現在這樣,已經讓自己感受到了這種情形帶來的種種疲憊和辛苦。
妙玉的小院緊挨着黛玉的院子,論面積,隻比黛玉的正院略小,雖然對妙玉的感覺很複雜,但是今日馮紫英卻也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要去走一遭的,好在這是新婚大喜,饒是妙玉性格古怪,在這個時候還是規規矩矩地等候着馮紫英的到來。
馮紫英去了之後也是去蓋頭,說話,然後還喝了一杯交杯酒,這才讓妙玉先休息,自己徑直去了岫煙那邊。
邢岫煙也沒想到馮紫英這麽快就會來自己這裏,論理自己隻是一個妾室,能夠在娶妻媵一道納自己,這也算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待遇了。
單從這一點來說,岫煙都對黛玉充滿了感激,不是随便那個大婦都有這般胸襟氣度的,都說黛玉心眼兒小,氣度狹窄,但是在岫煙看來,卻未必盡然。
雖然很想和岫煙說一會兒話,但是今日卻不是時候,馮紫英隻能在簡單說了幾句之後,吩咐岫煙好生休養,日後要跟着自己去陝西的話,也要把身子養好,西北乃是苦寒之地,在那邊去了就未必有京師城裏這麽輕松自在了。
岫煙也是懂事兒知趣的,忙着催着馮紫英趕緊回黛玉那邊去,她可不願因爲這些而惡了黛玉,更何況自己既然要跟着馮紫英去西北,那日後機會就太多了。
(本章完)